夜间的篝火噼啪作响,宋婉啃了一只烤野兔,饭饱水足后便舒坦地躺在一旁。
宣饮竹看着宋婉懒散的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这就是你加入尾虹的态度?”
宋婉睨了她一眼:“宣饮竹你别胡说,我可没有叛出师门,我只是和你一起做事而已。”
“你都不问我要做什么事,就闭着眼冲上来了?”
说到这,宣饮竹发笑:“不怕我把你卖了?”
“虽然你年长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比我聪慧,”宋婉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是不问你,而是在等你真正说出口。”
“宣饮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相见那年,我对你说过什么?”
宋婉对她说过什么?
宣饮竹眯起眼睛,不由回想,这人似乎说过,她很介意别人骗她?
“我不记得。”
宣饮竹理直气壮地回道。
她自然是骗了宋婉很多很多次,可那又如何?这世上难道真有人一辈子会说真话?
如果人人都会犯的错,那又怎么能定义为是错的?
宋婉大大白了宣饮竹一眼,翻过身去不打算理这人。
但过了一会儿,宋婉耐不住好奇,又转过身问:“我看你对梁恒也没有那么着急?”
“因为想要过来的傻子肯定会过来了。”
宣饮竹后仰,双手撑在草地上,咬着草芽子看星空,说道:“那鹤京的一群人,都是扛不动三桶水的废物,连带着脑子也废了。”
“梁恒的身份在上面眼里,早就不是秘密,只是没传开。要不然我把他掳到燕州来干嘛,就是给一些安逸到忘本的家伙一些警醒。”
“停,”宋婉比了个手势,说:“我不听你这些冠冕堂皇的假话,我只问一个问题——宣饮竹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没看出来吗?”
宣饮竹偏过头,看着宋婉说:“我在报仇啊。”
她的眼睛犹如平静幽深的湖水,将一切黑夜吞噬。
宋婉起身,抱膝坐在篝火前,说:“别卖关子了,都走到今天了,还在背着我密谋大业吗?”
宣饮竹却没有立即回话,她静默良久,久到火堆里的干柴噼啪作了一声响。
沉静淡漠的声音如同丹青之笔,在夜幕作画,勾勒出往事一卷。
“娘亲为漯州人,姓宣,是一个村妇。她自幼生的壮实,嫁人后凭着一把子力气,操劳家务,劈柴种地,样样能干,阿婆说我娘什么都好,就是肚子不争气,没趁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再生一个儿子,凑个双全。”
“本来一辈子就那样了,结果漯州突起落秋湖这么一场战事,牵连甚广。村里的田都成了坟场,每天都是流寇厮杀,鼻子一嗅就是血腥恶臭。娘亲实在没办法,只能带着一家老小逃向燕州叔伯,才安顿下来。但好景不长,燕州本就是常年战乱之地,冬季戎敌南下侵城夺粮食,踏农田,杀牛羊,又一把火连串烧了村。”
“那时候,我在屋里睡觉,还不知道着火了。下完地回来的娘亲直接撞开封死的门,一下把我抱起来夹在胳膊肘下,我才活下来。就是她脸上被火燎到,留了好大一块疤。”
“娘亲说没事,只要我没缺胳膊少腿就成,我看见她衣服里的草都被烧成炭了,走一路落一地灰。白天我们能在村里,晚上他们会来杀人,就只能躲到山里去。那夜里又下一场大雪,我们娘俩和同村人挤在山窝窝里,差一点就冻死了。”
“巧的是那晚上,娘亲又听见山脚下有熟悉的铁蹄声,她愤怒地看着那群贼寇,一双眼睛在夜里明亮的像是火炬,看得我心惊。”
彼时丧夫十年的宣娘不过二十六岁,她拿着铁锹站在凸起的山石上,寒月清光下俯视着远处即将路过的戎敌,面目森寒。
宣娘抬手指着月色下那奔来的黑影,对身后的人说:“各位,瞧瞧,那不过十来个骑马的男人就把咱们几百人的村子烧了个干净!再看看咱们,都是有手有脚,再不济还有把铁锹锄头,哪儿比那些人弱?却偏偏没了辛苦种的地,没了屯了半年糊口过冬的粮食,没了房子也没了身边人!”
“但凡咱们能打死一个,是不是就多活一口气?”
宣娘的眼睛在夜里亮的那般惊人,她环视着仰视她的数十双眼睛,胸膛越发滚烫,握着铁锹的手用力到发颤,声音却还是那般铿锵:“各位,如今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不杀这些人,天下再大,也无立足之地,粮仓再满,也无能撑到春日。我们只能站起来,杀了他们!”
话毕,穴洞里粗喘的呼吸在寂静的雪夜越发明显,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自觉握住手中拿着的各式农具。那都是传了几代耕地的好东西,将土地耕耘,种出的粮食哺育过几代人的命,但如今若用来杀人?
但若是杀了那些将他们一再逼入绝境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延续?如果前方已经彻底无路可走,只意味着老天爷让你回头。
“宣娘子,你说的在理。”
站起来说话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风沙将她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粝,但腰宽体胖的身子却彰显着西北的力量。
妇人的丈夫儿女死于前两个月的伤寒,才满六岁的孙儿在昨日被波及的大火烧死了。
“那些狗东西不配活着!今天我就算拼上一条命,也要用手里的锄头从他们马背上拿下一条命,为我的孩子们报仇!”
宣娘点头,加快语速说:“他们刚过了前面山路的弯道,到咱们这里来刚好还有一条狭路,咱们将背篓里的草绳接起来拉在路中,成一道绊马绳,能倒几个是几个。搬得动石头的先把石头搬到坡下去,有人倒下来就立刻砸过去,那大石头一下去保管什么盔甲都得稀烂。有铁锹锄头的,就冲上去劈他们马腿,没东西的人就把他们刀啊弓啊顺走,能跑多远是多远。”
“至于有小孩的别担心,我的小竹子对这篇山头最熟悉,我让她把孩子们带到她平时藏起来吃东西的地方,是一根手指头也不会没的。”
宣娘听着越发靠近的马蹄声,说:“愿意,大伙就动起来。”
一声犹如军中令下,熟悉农活的立马开始接绳,有力气的去翻山石到坡下去,年岁尚小的宣饮竹在孩子堆里也算个大人,她被娘亲推出去,听见一向温和的声音变得冷肃:“小竹子,娘刚才的话你听见没?”
宣饮竹圆头圆脸的,呆呆点头:“听见了。”
“你个二锤子,别犯傻,”宣娘敲了女儿的脑壳,说道:“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山里那个小洞里去,路上要好好看着他们,让大家手拉着手一起走,一定要保护好他们听见没?”
“娘,我害···”
宣饮竹没说完的话被娘亲捂在嘴里,宣娘直视着女儿,低声道:“你不许怕,你是娘的心肝,你若怕了,娘的手就软了。”
她问女儿:“你还怕不怕?”
“不怕,”宣饮竹一把搂住娘亲暖和和的脖子,鼓励道:“小竹子最不怕了,娘也不要怕。”
宣娘看着女儿可爱的面容,用冰凉的唇轻吻了一下孩子的发鬓,道:“去吧,一定要照娘说的去做,勇敢的小竹子。”
看见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雪地中,宣娘和周围人交换着热烈的眼神。
今夜的雪地,是被血肉荼蘼的春夜。
宣饮竹带着孩子们爬进干燥的洞里,在冬季晒干堆积在洞中的干柴后睡着了。
因为这里面,她年纪最大,便自觉睡在最外面,用小小的身躯抵挡着一点吹进来的寒风。
宣娘将身上糊上的猩红勉强弄干净,然后带着大家伙去找孩子,一行人在回村的路上,遇到从燕州城内姗姗来迟的官兵。
为首的将领听到宣娘的事,立即禀报城中,那时大将是刚刚来燕州的梁逸,他恭敬地把宣娘请进城中,宣扬事迹鼓舞军心。
宣娘却拒绝了梁逸赏赐的钱财,她在一众将士们面前高声说:“昨夜里咱们二十来个女子杀了十二个贼人,这说明什么?”
“你们不说,我来说,这说明咱们燕州本不该缺兵。你把一身盔甲丢到地上,它会选个汉子就爬上去吗?”
“你们既然忙着上战场,顾不得周边的村子,那就把这件事情让出来,给那些吃不上一口饭的女子们一点使劲的地方。我就这么一个要求,梁大将,你看着办吧!”
梁逸看着手下的兵,又转头看了眼身材不输一干小兵的宣娘,沉思片刻后,他摆手示意叫嚷的底下人安静。
“宣娘子,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成兵这事,非我一人可办,容我与城中官人商量一二,最迟明日给你答复。”
宣娘点点头。
次日,城中军令下,从周边数十里征女子考核,以力、勇、真三字为要求,过关者可入官兵之籍,吃官粮,护百姓。
宣娘带着女儿报了名,通过考核,还与村里其他人一同请了城里识字的女先生,开始学字读书。
不过半年,宣娘成为领头人,将原本数十人的队伍扩到三百多位,她亲制军规,以身作则,名头愈发响亮。
宣饮竹就在营帐中长大,耍棍玩枪,和其他姐姐们玩得相当好。
“她们爱叫我小竹子,每天夜里都在我床上打闹。我娘说就是因为我贪玩不睡觉,和她们胡来,才长得没娘亲高。”
说到这,宣饮竹垂眸笑着,神色怀念。
宋婉看着她,倾身坐过去,挡住一边的山风。
“那时候,孤坟谷还被称作裘花谷,因为燕州的春日一到,谷中便开满了鲜花。冬日时,戎贼因为无粮草常常来抢村里的,我娘她们就很忙。最清闲的时候该是春夏,草原水足草盛,牛羊很多,两族相安无事。”
“但有一年夏日,娘亲接到燕州三十里外的一处信,说村中有贼寇来犯。娘亲便带着姐姐们去追,这一去就是三个月。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戎贼经常这边来一队,那边撤一窝,娘亲不得不将底下的兵分散更多。好在她们都与百姓熟稔,最后也彻底把贼人追到他们帐篷外,直接端了一营地。”
“回来的时候,已是山中枫红,又过裘花谷时,遭了袭击。娘亲损失惨重,为了保护手下的姑娘们,她们就抛掉马匹,逃到深山处。而我还在燕州城内,什么也不知道。”
“等梁逸带着兵过裘花谷时,才见到她们的尸体。娘亲奋力拼击下,终究寡不敌众,没能逃出来。”
那是秋末的裘花谷绽放着最后的一抹红。
“三百条人命!活生生的,会哭会笑,就那么死在那里!”
宣饮竹说到这,终于坐不住,她攥紧宋婉的肩膀,眼睛赤红地看着她说:“但如果只是为杀敌而死,我又怎么会将剑刃指向他们!”
“如果不是躲在庙里侥幸逃出的姐姐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鹤京那些人随手的一盘棋子,我又怎么会如此介怀!”
宋婉的肩被那陷入皮肉的指甲抠的生疼,但她更深的痛意是来自于对宣饮竹隐忍多年,献祭式复仇的震惊与心疼。
落秋湖战事距今也有十几年,这漫长的时间,宣饮竹经历的一切要比她的言语更加残忍血腥。
宋婉伸手紧紧抱住宣饮竹,想要用身躯去分担言语里失去一切的愤恨与后悔。
她问:“是谁,做的棋局?”
宣饮竹将宋婉推开,眼睛冒着深深恨意:“不论是谁,都是鹤京的那些狗东西,为了一己私欲勾搭外贼,我一定会亲手血刃,一点一点碾碎他们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