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靖难侯在殿外求见。”
宋钰心一愣,然后想起自从他上次入宫献药后,就一直留他在宫中居住了,只是杜莫此人是个闲不住的,平日总是早出晚归二人也难得见一回面。
“宣他进来吧。”
靖难侯杜莫走了进来,二人坐下来又是叙话,然后没等宋钰心问,杜莫直接切入正题:“国君,我近来在京城各处闲逛,听说了一些有关陛下的传闻……”
宋钰心手中茶杯一顿,对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有所预感。
果然,杜莫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些传闻里说……”
没等下他说下去,宋钰心打断了他,“杜爱卿,民间传闻无需拿到孤的面前来讲。”
杜莫察觉出他话语中的三分不耐,只好闭嘴。
这时又有人来求见,是张公公,他从殿门走进来,身体俯下去行了个大礼,直到起身,他也一直低垂着头,杜莫坐一旁,从张公公进来后就盯着他瞧,他皱眉,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左右看看,二人还在一问一答地交谈着,直到宋钰心问完话,张公公行礼告退的时候,他突然出声:“国君,可否留这位公公和我说话。”
宋钰心疑惑:“爱卿认识他?”
“国君?我自然识得他啊……”杜莫走下去,直勾勾地盯着张公公的脸瞧。
张公公从进来的那刻,就隐隐感觉不妙,直到被叫住的时候,他心中一叹,忍不住叹气,还是被认出来了。
杜莫绕着他走了两圈,“我曾找了这位公公许久,只是想不到他竟然在国君身边,公公,当初若不是有你冒死从宫中给我传递了消息,那我也不能那么及时的将国君从危险中救了出来啊!”
他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寂静。
眼看着国君和张公公二人都不说话,还一脸凝重,杜莫不由得有些茫然,是他说错话了吗?
良久,宋钰心才回过神,在方才的时间里,他脑海中忽得闪过无数个纷纷乱乱的念头,这些念头像潮水一样突然间翻涌上来,淹没了他的喉舌,好半天,等到潮水退去,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自胸口蔓延出一阵尖锐的疼痛,他问,声音还挺平静:“你方才说得是什么?给孤详细讲一下。”
杜莫惊愕,“国君你忘了吗?”
他顿了顿,想起当时被救出来的宋钰心已经濒临死亡,还是那位军中圣手舍去半身内力,才将他的性命给救了回来,身体遭受如此重创,遗忘一些记忆倒也算不得奇怪。
“孤不是问你这个。”
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杜莫被吓得停下了讲述,高台上的皇帝呈现出的一面此前他从未见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同时脑海中拼命思索,不是这个,那国君难得是想要问张公公的事?
可是张公公不正是国君的人吗?不然当年他身为前朝暴君的贴身内监,为何要冒着被锦衣卫诛杀的风险,将解救国君的方法传递给宫外的他。
听完杜莫的解释,宋钰心有些浑噩的头脑在一瞬间清醒了许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张公公究竟听命于谁。
这天底下从来都只有一个人,都让他舍出性命。
宋钰心颓然坐下,闭眼,脑海中浮现一片霖霖雨幕,爬满青藤的古树旁,那道瘦削却顽固的身影,他周身环绕着浅薄的雾气,悠悠转动伞柄,清透的水珠散开,歪斜的伞面下,是一张苍白的美人面,微眯的眼睛透过雾气看过来。
似讥笑,似爱怜。
他叹息,像千年的妖精,只要一瞥眼神,就能让偷窥者陷入永恒的沉沦。
宋钰心睁眼,目光扫过台下,二人都已经俯趴下来,张公公更是一直弓腰驼背,半句话也没有讲。
“张公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你还不肯跟孤坦白吗?”
张公公脑袋垂得更低,额头紧紧贴着地毯。
他慢慢回忆起那一件事。
……
“陛下!”
一阵巨响从身后传来,张公公猛地转过身去。
只见陛下此时只着了件洁白单衣,半坐于床榻上,弯下腰,低着头,双手死死攥住锦被,身躯微微颤抖,裸露出来的皮肤愈显苍白。
突然喷出一口血来。
“咳咳……”他面容显露出难以忍耐的疼痛,涨红着脸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更多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干净的中衣上。
他慢慢抬头看着张公公,苍白的皮肤上,眼瞳幽深,嘴唇殷红,柔顺乌黑的长发如水草披垂,就像一只刚进食了血肉的艳鬼。
“陛下,你这是怎么了。”张公公跪倒在他身旁,焦急地询问,一道铃铛声响后,候着的宫人们立刻进来。
“快去请国师过来。”张公公擅自下令。
但是凉雪青伸手,不,他预备阻止那个传令的宫人,但是慌张的张公公没能发觉他这点举动。
“去,取……令牌……”他开口,但是鲜血一股一股从口里涌出,声音虚弱到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陛下?”张公公将耳朵凑过去,但还是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凉雪青阖上疲倦的眼,他慢慢向后仰头,血液顺着修长的脖颈留下。身躯里的疼痛一波皆一波的袭来,这一回发作起来比起之前的情况都要严重。
“令……”他最后只是吐出这最后一个字,就晕厥了过去,无论张公公怎么呼唤,都再没有一丁点反应。
没多久国师进来,他还是那一副仙风道骨,不染凡尘的模样,张公公已经见过他许多回,每次陛下这古怪的病症发作起来,宫中的御医都对此束手无策,只有国师能够帮助陛下平稳渡过。
国师一介世外之人,在民间声望极高,但是他却为了治疗陛下而一直留在宫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对国师总是不假辞色,不,不如他对国师从来就没有好脸色。
没再多想,那边国师只是走过来看了陛下一眼,便神情凝重:“陛下的情况极为危险,我现在要带陛下去天极宫治疗。”
“不可。”张公公立刻拒绝,如果陛下还醒着的话,绝对不会同意的,纵然是国师,也不能违背陛下的意愿。
可是国师没有再同他解释的意思。他身材高大,将失去意识的陛下抱在怀里,俯视张公公的眼神冰冷且蔑视。
这种眼神,这种气势,他此前从未在国师身上见过,张公公被他看得心底发凉,仍然挡在门口寸步不移。
随着张公公一声令下,就有数个影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房中,国师一身宽袍大袖,被影卫包围在其中却将他们都视若无物。
他轻轻抬袖,张公公因他这个动作瞬间汗毛倒立,死亡的阴影覆盖过来,但是国师顿了顿,最后还是放下手,只是声音依旧冰冷:“滚开。”
随着他话音落下,四周的侍从都倒了一地,张公公愣在原地,俄顷便只看到一道衣角掠过他的身旁。
既然是拦不住他,张公公只好带着几个侍从,跟着他去了天极宫,国师没有阻拦他们,但是也不给他们看见治疗陛下的过程。
房门紧锁,张公公不眠不休地守在门外,心中焦急无比,他已经和护卫皇宫和陛下安危的指挥使赵霜联系,后者听闻陛下被国师劫持,连城外的叛军都顾不上,带兵连夜闯进了皇宫,只是在天极宫脚下的时候,他们被一道奇怪的阵法困住,怎么也闯不进来,于是就只能带包包围了天极宫。
想到有赵霜守在下面,张公公心中也安定了许多。
过了足足一天一夜,国师才终于结束治疗,不知为何,张公公眼瞅着他面色也苍白了许多,出来后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也不曾给张公公一个眼神,径直就走进了另一间房。
张公公急忙去查看陛下的情况,他还没醒,但是呼吸却均匀了许多,眉头也没有因为疼痛而紧蹙,他暂时安下一颗心。
但是又过了一日,陛下依旧没醒,张公公想要给昏迷的陛下喂下一些水和食物,但是怎么尝试,陛下也无法下咽,好在还有国师那奇特的药丸。
赵霜从京城里抓了一溜的神棍道士,但也没人能解开国师设下的阵法。
南面叛军势大,朝中人心不稳,陛下却偏偏在此时陷入了昏迷。
又过了一日,赵霜怒不可遏,连庙里的和尚都派人抓了过来,也依旧没能成功闯入国师殿,张公公一直就守在他的床边,稍有一点动静就会惊醒过来。
直到这天深夜,张公公突然惊醒过来,抬头四望,只能看见窗外月亮莹润,洁白的光辉洒在陛下的床榻上,张公公盯着他看了许久,陛下也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然后,他便又躺了下去。
突然,他又抬起头来,只见床榻坐起一道身影,单薄,瘦削,月光下,他转头看过来。
皮肤像鬼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
张公公心脏砰砰跳,一时间疑心自己看见了陛下的鬼魂,不然何以解释这副缥缈奇特的景象呢。
不过陛下显然还没有去世,他盯着张公公看了一会,开口,声音飘忽又轻微:“过来。”
张公公匆忙爬过去,跪在他床榻旁,“陛下。”
陛下朝他伸出手,张公公立刻扶住他,陛下一手撑着他,一手撑着床,想要下床,但是却半天都难以挪动一下,他努力了半天,终于是放弃。
张公公看着他张嘴,于是将耳朵凑过去,这会儿天很安静,因此他听清了陛下的话语。
“令牌……”
什么?张公公继续听。
“朕床头藏着开启暗室的令牌……钰心……还在里面……你带出去……救他……一定……一定……”
陛下还是极为虚弱,说一句话总要停顿许久,张公公听着,不敢打断他。
“一定……不能让宫内人知晓……赵霜……尤其是赵霜……国师……”
陛下说完这两句话,又因为疼痛发作而开始浑身发抖,随后又晕厥过去,这边的动静惊扰到了外面的人。
没多久,披了件外衣的国师走进来,他瞥了眼凉雪青,又看向张公公,“陛下方才可是醒过来了。”
张公公收回掖被角的手,跪坐着,摇头,“陛下不曾醒来,只是方才似乎又疼痛发作,浑浑噩噩说了些梦话?”
他盯着陛下昏睡的面容,没有转头,但还能感觉到国师那道让他如芒在背的目光,片刻后,他才移开目光,转而来探查陛下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