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的斜阳照得人满身黏腻,蝉鸣落幕,撕开余晖迎来冥夜。
公主府的侍女们端着托盘穿梭于游廊间,将沐浴所用到的香料、花瓣和衣物送入清凉阁中。
重重纱帐之内,雾气氤氲。
丽阳站在浴池旁,褪下轻纱,扶着侍女的手,沿着台阶步步踩进热水中,足尖轻点漂浮水面的丹黄花瓣,漾开细密波纹,她随着波纹一寸寸沉入,似入云絮般,整个人瞬间柔软下来。
疾走于廊间的老妇,到了清凉阁,掀开垂纱闯进浴房,正巧踢倒在旁伺候的侍女。
铜盆坠地惊起铿然回响。
其余侍女忙拦在浴池前挡着,却不及时,泄露了一丝春光。
丽阳闻声,羽睫轻颤,烛光自眼睑缝隙钻入,雾气缭绕的浴池上方,一张枯老铁青的面容浮现眼前。
“公主好雅兴,都到这节骨眼了,还有兴致在此泡澡?”老妇冷笑着拿起铜盆掷入水中,渐起三尺高的水花。
丽阳勾着唇,无视花瓣沾脸,目光落在老妇身上,轻轻哼一声:“即便天塌也有我父皇顶着,你管我作甚?”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既入了陈家门就得按陈家规矩行事,无论你何等身份,都得以夫为天。今日你倒好,倒反天罡,踹伤我儿,这池子,泡得掉你做下的罪孽吗?”
老妇胸前的沉香珠串勾到黄花梨木架,她往前行一步,黄花梨木架便被拉扯跌倒,搁置在上的青玉瓶落地开花,香露弥漫,正汩汩渗入青砖缝。
丽阳低低浅笑,花瓣顺着微微低垂的动作而落回水中,“婆婆的话,比这碎片还要刺人。”
“话虽不中听,却也是事实。你最好跟我儿磕头道歉,待他原谅,我便劝他收起要休你的念头。”
“哦?陈肆要休我?”
老妇得意道:“那肯定,我儿人中龙凤,当初可是得昭阳公主青睐的。”
雾气中,丽阳倏然起身,侍女忙拿来浴巾将其包裹,擦干水迹,再伺候她穿衣梳妆。
丽阳赤足踩在青砖上,弯身拾起锋利的碎片,指尖轻摩了一摩,“您是说陈肆惦记本宫的长姐了?”
“呸,是昭阳公主看上我儿,要我儿常去她梧桐殿多走走。”
丽阳骤然拂袖,寒光掠过老妇眉梢,疼得她凄厉大喊,覆在眉梢的枯掌沾满鲜红血迹,像是开不逢时的红梅,绚丽又碍眼。
丽阳扔了碎片,斜睨她一眼:“婆婆这双眼睛看事颠颠倒倒,瞎了也好。”
“你、你…你竟敢伤我!”
丽阳哼声:“伤你,我够资格。”
轻纱重重掀开,丽阳在老妇的哀嚎中走出清凉阁。
此时已月上枝头,侍女们提着灯笼照亮花园小路,她拿了奏折前去府门,入宫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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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十二扇紫檀屏风雕刻的龙凤纹饰在琉璃宫灯影中若隐若现。
殿内静谧无声,唯有角落里那四盏八角烛台上的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龙纹御案前,楚云霸手中的狼毫沾了红墨,他时而凝神细看,时而提笔批示,眉眼中渐渐染了些许疲意。
一丝凉意携着似有似无的凌霄花香从窗棂偷偷潜入。
他笔尖微顿,红墨高处滴落,在奏折上晕染出如血梅花。
殿外,更鼓声远远传来,已是戌时时分。
他抬首,目光掠过屏风上的龙凤纹饰,似是瞧见当年那抹俏丽的身影躲在后方,偷偷摸摸地想要给他惊喜。
“父皇在想长姐吗?”丽阳拿着奏折轻步到案前,福了福身。
楚云霸见是她来,心下落空却面露疑惑,伸手接过奏折,温声道:“鲜少见你这个时辰来看父皇。”
丽阳斟了一杯茶递给楚云霸,笑道:“儿臣今日收到长姐来信甚是欢喜,却得知长姐有事求父皇,便想着赶紧入宫,替长姐解忧。”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堆积的奏折上,开口时多了几分关切,“国事再忙,父皇也要保重龙体,莫要太过劳累了。”
如似清风拂过,掩盖了飘在耳边的轻叹,楚云霸语重心长:“江山社稷涉及千秋万代,朕岂能懈怠。”
他说着,转了视线落在丽阳身上,“倒是你,性子越发像你长姐了。驸马好歹是男子,怎能不顾脸面废了他呢,夫妻共处免不了要给对方留几分薄面。”
丽阳低眸,也仅仅是抿了抿唇,很快又扬起笑容,“父皇,这是儿臣与陈肆之间的乐趣,并非像传言那般。对了,长姐奏折里边写了什么?”
“她找我要批准和银两改建猛虎山。”楚云霸想起这个叛逆的长女,眼中多了几分慈爱,“你姐姐和你们的母后一样,总爱折腾来折腾去。”
丽阳趁热打铁,接着问道:“那父皇会再纵容长姐任性吗,听闻那儿做什么工程,耗资都蛮大的。”
楚云霸放下茶杯,在楚晚宁的奏折上,批了个大大的‘准’,“朕愿赌一把。”
丽阳登时喜上眉梢,攥紧了袖口的金丝绣纹,“父皇一定能赌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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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车建造有进展,黎震那两日号召村民参与建设,每人分工负责各个细节。
经过不断努力,画中翻车有了雏形。
日光在河面碎成万千银鳞,楚晚宁指尖掠过初具雏形的翻车。
樟木榫卯咬合处还泛着新刨的清香,隐隐勾着她成天想着它矗立的样子,似还沾点烤鸡味,又好看又好吃。
恍惚之余,真有些饿了。
正当她发梦之际,远方传来脚步声击碎幻象。眸光微移,暮色漫过台阶时,姜衢寒的玄色衣袖扫落几片桃叶,他手中拿着个荷叶包递过来,荷叶边沿渗出琥珀色油渍散发着浓浓烤鸡香。
她接过时,烫得指尖微蜷。
“一起吃?”她敞开荷叶,扯下金黄的鸡腿递给他。
他眸光停顿,而后撇开眼,转了身去顾青山家的小桃林,摘了好几颗欲熟还不熟的桃子果腹。
楚晚宁努努嘴,“你不吃我吃!”
小桃林里尽是盛开的华花郎,他路过时,裤腿刮飞许多飞絮。
她跟在身后进了小桃林,随风飘扬的飞絮恍若那年冬季的雪花,她看到的,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孤寂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
不知怎的,这心有些沉重。
干脆疾步挡在他前方,将鸡腿递他唇边,“青桃伤胃,你吃两口肉缓缓。”
姜衢寒低眸,看见眼前的鸡腿有被扯过的痕迹,又抬眸凝视她油光水滑的薄唇,喉结滚动一下。
楚晚宁摸不透他心思,见他眼尾洇开薄红,像被她强迫似的,于心不忍,便缓缓收回手。
可就在她打算离开时,他却握住她的手腕抬高,张口咬下很大一块鸡腿肉。
楚晚宁下意识舔唇,尝到唇边鸡味时,才想起手中鸡腿已被她啃过!
蓦地,她瞪大了眼睛身心微颤,莫名红了耳朵。
姜衢寒拇指抿去唇角的油渍,撇开脸也没敢看她,只幽幽道一句:“谢谢,味道不错。”
而后,两人就这么僵在那儿,还是顾家兄妹笑语撞破桃林暧昧,他俩才记起来桃林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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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断断续续睡了两天,直到今日,才养回丁点力气,总算能和人说几句话。
楚晚宁推门而入,那双浅淡茫然的眼眸倏然掠过她手中托盘,直直朝她脸上看来。
四目相对那刻,桃花忙掀了薄被,欲要下床行礼。
双足未及沾鞋,楚晚宁便出声止住了她,“姑姑身子弱,先躺回去。”
“你是…公主殿下?”
“嗯。”
桃花接过托盘里的鸡汤,仍讶异地凝视着眼前人,久久不曾移开视线。
像,太像了。
她恍惚两日,产难时,是皇后娘娘来给予鼓励,梦中也断断续续回到那年桃花开的季节,皇后娘娘交代她等公主决定回猛虎山,才把东西交出来。
桃花又问:“你碰到姜衢寒了?”
“碰到了。”楚晚宁未将二人同住的事告知桃花,但隐约感觉她是知道的。
如此问,想来也是话外有音。
“公主殿下,帮奴婢去那柜子底下拿样东西。”
“好。”
桃花倚着朱红鸳鸯枕喝汤,又道:“堆放木箱子的板块里有个隔层,藏着绸布包裹的黑匣子。”
楚晚宁拉开柜子门,五颜六色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摆放柜子上层,中层是被子,下层则堆放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箱子。
搬开箱子,板块比中层上层要厚些。
桃花道:“公主左手位置有个机关,你按一下。”
楚晚宁摸索片刻,恍惚间似有冰凉擦过指腹,她稍用力往下按,隔层便弹开。
她将东西捧出来,侧首看向那方喝完鸡汤,正拿着犀角梳下床的桃花。
楚晚宁快步上前,行至桃花身旁扶着坐好。
桃花扯开绸缎,雕刻着凌霄花的黑匣子赫然呈现眼前。匣子四周并无锁孔,只上方有条细缝。桃花将犀角梳塞进细缝中,似触动机关,轻微的声响过后,匣子便打开了。
“这是你外公留下来的虎符,可调动姜衢寒带领的军队。”
楚晚宁仿佛走进未知领域,盯着伏虎状的虎符,久久失音。
“那姜衢寒他是…”
桃花道:“姜衢寒的爷爷是你外公的得力副将,他爹如今是坚守猛虎山军队的主将,他则是个闲散将军,因有他爹在,上阵杀敌的机会比较少。”
这时,顾青山开门进来,匆匆走到二人面前。当他看见楚晚宁手中的虎符时,又转眸望向桃花。
桃花低眸点了下头,“有些事情迟早都要交代的。”
顾青山闻言,也很快释然,只面上仍是凝重之色:“公主,方才有人来禀报,说我们选的打桩地被人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