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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刀俎鱼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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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月,山顶一日凉似一日。夜半的茅草屋中,棉被冷硬如砧板,寒风凌厉如钢刀,四位少年蜷缩在一起,仿佛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连东君躬身摸到杨绍身边,“继业兄,下半夜了,换我来守着吧。”

杨绍将唯一的佩刀交给东君,让出门槛的位置,起身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又坐回他的身边。

“继业兄不去休息吗?”

“肚子饿,睡不着,还是说会话吧,”五人之中,杨绍年纪最长,对于与三位女子同宿之事,纵言事急从权,到底不能心无芥蒂,“高辟兵久去不归,我等的处境又危险了。”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护好妹妹们和晏安!”东君看向屋内,眼神坚定而哀伤,“和香姐姐那样好的女子,这群土匪,真是禽兽不如!”

东君的妹妹湘君,杨绍的堂妹杨璞,还有她们的好友、国子祭酒崔勉之女时清,都是水晶琉璃似的人儿,亲朋好友惜之怜之,生怕让她们沾染一分尘污。杨绍他们上山时,见过不少从邻近掳来的女子,年轻的关在半山腰,哭闹着还存有被赎回的奢望,等到被人磨尽傲骨,生米煮成熟饭,山顶的婆婆嫂嫂,谁不是一声不响地做起母亲?一念及此,怒火直冲杨绍的脑门,“高辟兵那个畜生!”

“也许只是路上耽搁……”

“山下官兵不曾解围,宫中也未传来消息,倘若口信送到,陛下和娘娘知我等身处危地,岂会教他迁延不归?”杨绍恨骂道,“定是这厮贪生怕死,趁机逃得无影无踪!人如此者,狗猪不食其余!”

东君正要说话,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远处林间的狼嚎与近处屋院的寻欢作乐声此起彼伏,愈发显出自己的孤单与无助。“再僵持下去,山上的粮食也快吃完了。”杨绍一面勒紧腰带,一面埋怨道。

“最要紧的是韩兄,他病得那么重,若再得不到医治,就要活活吐泻而死了!”虽说人皆有畏死求生之心,高游光也不例外。可一想到同伴性命垂危、奄奄一息,就连性格最温良的东君也不禁满腹牢骚,“韩兄不是辟兵最好的兄弟吗,竟也忍心置彼不顾,一走了之?”

京郊所有别馆中,数高游光的半亩园地处最为幽僻,营建最为豪奢——“半亩”非指占地之数,而是出自朱子的名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园中虽有亭称“天光”,阁曰“云影”,然而金玉为堂,钟鼎齐列,终难掩其主人“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的挥霍之气。

那日游猎归来,游光在半亩园设宴招待诸位好友。金樽清酒,玉盘珍羞,自然席间必有,投壶行令,诗词唱和,亦是多多益善。更有那北里仙姬红袖侑酒,教坊名家素手调弦,华灯煌煌,当真是“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注4)”。岂料这一幅《韩熙载夜宴图》,不仅让乌衣子弟们魄荡魂销,也勾得一干亡命之徒妒红双眼。他们与园中的刁奴里应外合,趁夜将赴宴的宾客连带百余名仆从婢女一网打尽。及至官兵赶来,这群土匪已将半亩园上下洗劫一空,以勋贵子弟为盾,从容不迫地朝他们的山寨退去。官兵生怕误伤人质,不敢穷追,连忙报与京府。中书令连瑬、侍中高卓惊闻噩耗,亦联衔敦促京兆尹刘孝进剿匪窟,解救人质。消息传进宫中,皇帝与皇后也颁下口谕——务必保障被绑架少年们的安全。

被绑架的人质中,不仅有翰林之女,侍郎之弟,更有天家戚畹,勋贵公侯。刘孝不敢大意,积极推进和谈。而寨中土匪在近年官兵的搜剿下,早已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他们铤而走险,非仅为绑架“肉票”换取赎金,更为借此胁迫撤围,图谋招安之机。对于刘孝提出的交涉请求,匪首梁浩求之不得。三项就抚条件——官军解除包围、撤回原防;收编匪军为一厢,以梁浩为指挥;提供钱粮兵械,安置老幼妇孺,也在双方的讨价还价中迅速达成共识。既已如此,梁浩却仍不肯释放人质。他担心如先时受抚的匪军一般,在下山之时遭遇官兵伏击,要求中书令连瑬出面作保,以期朝廷履行条约。

岂料连瑬来到阵前,梁浩突然变卦,他不仅得寸进尺,要求收编京畿所有匪徒,自任长官,并移驻陕北靖边,令官军撤出一百里外,还插手朝廷军务,奏请罢黜延绥守将杜解,启用流放边地、长期服役的周康。此事不啻于当众批颊,连瑬岂可容忍?他摆出强硬的姿态,非但没有撤围,反而集结更多兵马,枹鼓征伐前,先封锁土匪输送物资的全部通道。少年宴会,细巧之物多而饱腹之食少,土匪掏空整座半亩园,所获不足支撑山寨半月消耗。眼见粮尽援绝,梁浩气焰大减,不得已委派人质中与土匪最亲近的高游光携带新的谈判条件下山,恳请连瑬暂解重围,允其购粮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高游光跑了。

自遭匪患,身为半亩园主人的高游光便表现得异常温驯。他不仅主动交代钱粮兵械的储藏之地,还“慷慨”地与土匪分享园中的陈设与仆婢。和香本为高游光的侍女,性情最是温婉体贴。从游侍宴时,总如姐姐般照顾着每一位少年。可这样一名深得众望的女子,却被游光轻易送到山寨二当家的榻上——主仆密谋挟人脱身,不料事机败露,和香独自揽下全部责任,竟惨遭非人虐待。一夜之后,土匪将和香四分五裂的尸体抛于山下,京兆尹刘孝见状,当场昏厥,自此一病不起。连瑬亲自接管与匪首的谈判事宜,他上奏朝廷,请调京畿兵马,力主“改抚为剿,除恶务尽” 。梁浩让高游光下山交涉,正因他看似友善而怯懦,最易受人掌控。当时有山寨三当家关澄心存顾虑,委派手下随行监视,然而三日不见回音。等他们再次寻到手下,那人已变为山脚草丛中的一具尸体,被乱刀砍刺,面目全非。

自此,官匪敌意加深,几已势同水火。

早晨送来的米粥清可鉴人,杨绍有一把用佩刀削出的木勺,可以将汤水轮流舀到五只破碗里,每一份都有相同的分量。而后他把盛有米粒的盆底交给湘君和杨璞,两人分别默数,一人数出三十粒,另一人则数出三十二粒。众人的目光随即都聚在崔时清的身上,看她从手帕中取出两节干净的树枝,将粥盆中的白米一粒粒挑起,向每只碗中都放进六粒,“还多一粒。继业守夜辛苦,不如就给他吧!”大家也没有什么异议。

米粥分得辛苦。杨绍他们刚刚安坐进食,梁国公世子张致雍已经端了空碗,一瘸一拐地走到众人面前。只见他一脸谄色,活似长安街头讨饭的乞丐——土匪将人质关在三个房间。杨绍、东君作为杨璞和湘君的兄长,起初便随三位姑娘住在匪首女眷的院中,工部侍郎韩兆的幼弟韩丰水土不服,吐泻不止,不久后也迁入后院,照顾他的除了山寨中的女眷,还有侄儿韩光远,以及叔侄二人的好友高游光。

张致雍等四人则一直由山寨三当家关澄看管。关澄原是乡绅之子,待人接物,尚存几分斯文之气。与致雍等人同住一院,倒也少有苛待。四名人质之中,致雍年纪最小,且天生跛足,常被推派去讨要更多吃食。姑娘们怜惜他,各自从碗中舀出几勺,凑出半碗米汤。“致雍,他们有没有欺负你?”杨绍也关切地问道,“倘若有,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揍他们!”

致雍摇头,又憨笑着离开。东君这时才从后院匆匆赶回,顾不上吃饭,一把拉住杨绍的衣袖,“韩兄病情危重,我们必须得去山下请大夫!”

“我这就陪你去找梁浩!”

“我也去!”

“那里危险,你不——”

“也好,你总比我伶俐些,”东君打断杨绍的反驳,拉过妹妹的手,“继业兄,我们一起去吧!”

三人来到聚义厅前,只见匪兵集聚,警戒森严。他们尚未看清厅内情形,便已被几名铁塔般高大的土匪拦住,硬生生推出门外。

“韩丰快病死了!我要见大当家!”东君不顾形象地大声叫喊,半晌无人回应之后,总算有涟漪在一潭死水间荡漾开来。有人拨开众匪,将东君三人领入厅中。杨绍见那人一副官兵打扮,心已放下半颗,待看清厅中与梁浩品茶对话的宾客,一腔疑虑都化作久别重逢的惊喜,“老孙,是你!”

孙觉放下茶盏,向三名少年拱手作礼,“陛下与娘娘心系诸位安危,特命下官送来粮食、衣被及些许药物。梁大当家心怀大义,适才亦已慨然应允,准我先将三名小姐及梁国公世子带回长安。”

“那太好了!”东君拍手叫好,随即想起正事,又蹙眉急告道,“孙管家,韩丰命在旦夕,必须立刻请人医治!”

“梁大当家,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还虐待人质不成?”

听孙觉厉声质问,梁浩连忙摆手否认,“绝对没有!偏是那韩家小子身体娇贵,刚来两天就吃坏了肚子。山寨里什么草药都给他试过了,谁知病就是不见好,我们也没有办法。”

“所以便眼睁睁看他病重而死吗?”孙觉强压怒火,向东君嘱咐道,“侯爷,你们快去山下传信,叫官兵去请位大夫上来!”

“不行!还是我们派人去请!”

湘君明白,当初高游光背誓不归,已然耗尽了梁浩对他们的信任。而孙觉听闻此言,脸上勃然变色,显又误解山寨当真有苛虐之行。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误会虽可慢慢化解,韩丰的性命却经不起片刻耽搁。“让我随孙觉下山,等请到大夫,便同他一道返回,”她指着东君,起誓道,“倘我明日之前没有回山,兄长的性命,任尔等处置。”

言辞郑重如此,梁浩不得不勉强答应。见三位少年离开聚义厅,孙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梁大当家,在下平日也敬你是位英雄。为解山寨之围,绑架亲贵子弟,虽胆大妄为,诚乎迫不得已,就算犯下弥天大罪,到底乞求招安,心里还念着朝廷,”他声音一顿,突然右手握拳,重重擂向几案,“岂料你辜负朝廷苦心,誓要自绝于勋戚重臣,自绝于军民公议!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容在下好心提醒一句,陛下遣我前来,已是亲示退让之意。若接得住这份皇恩,自然皆大欢喜,倘若让他老人家失了面子,只怕这山寨上千条性命,也未必赔得起!”

梁浩的额头满是汗珠,不停低声嚅嗫道,“在下绝无此心……绝无此心……”

“你们的想法,在下会转告有司,还请大当家静候佳音,”孙觉起身告辞,临行之际又叮嘱道,“莫要克扣人质物资,还有,务必保障他们的安全!”

虽然性命被押在谈判桌上,连东君却不以为意。他忙着将妹妹送出寨门,忙着给大家分发吃食,忙着送走四位同伴,忙着看望韩丰,忙着和杨绍一起搬进关澄的院子,他便是这样一个“无事忙”的性格,但是却忘了私下里见一见孙觉,忘了问他在这些日子里,乳母姚夫人过得好不好。

他知道乳母一定担心坏了。他回到房间,看见榻上的被褥卷着厚重的新衣,被面上是乳母亲手绣的“东”字,针脚细密,慈心眷眷。满是油渍的桌上,还摆放着两条用棉布包裹的卷饼,因为保藏得当,卷饼尚有余温。他想起自己幼时厌食蔬菜,母亲嫌他娇惯,奶娘却会把菜叶夹在肉片里,一起包进卷饼中,搭配上香甜的料汁、可口的汤饮,总哄着他多吃一些。东君坐在陋室中,细细咀嚼着早已熟悉的味道,几十个日夜里,因土匪的威胁而压抑的眼泪,艰危的处境而压抑的眼泪,朋友的背叛而压抑的眼泪,未卜的前路而压抑的眼泪,终于在此刻肆意流下。

三日后的黄昏,江霖上山。

他只带了二十余名随从,避开土匪设立的所有岗哨,突然出现在山寨门口。梁浩等人仓猝赶到,竟不知面对的是何方神圣,“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在下唐国公、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京兆尹江霖。”

梁浩自然听过这个名字。就着晚秋夕晖,他细细打量起来人——江霖与那些被劫入山寨的达官子弟截然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他一时也说不清楚。梁浩只觉得此人周身笼罩着一层隐而不露的杀意,倘若上了战场,他宁可面对一百个高游光、五十个杨绍,也不愿对上江霖一人。

双方僵持之际,关澄叫小厮抬来一大坛烈酒,当场揭开绣有“半亩园”字样的红布,用刀背敲开陈年的封泥。他深吸口气,单手提起半人高的酒坛,腕上一翻,接连向五只海碗中注满琥珀色的琼浆,“饮尽五碗迎门酒,国公便是山寨的贵客。倘若不肯赏脸——”关澄掷下酒坛,任其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打转嗡鸣,“也休怪我等招待不周!”

江霖“哈哈”一笑,拨开手下阻拦的手臂,将五海碗烈酒一一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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