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后,弓燥手柔,连东君便邀江霖出城狩猎。长安地贵人众,官宦子弟多在郊外营建别馆。每至游猎归来,必于其中置酒高会。江霖很少出席他们的宴会,即使盛情难却,酒过三杯便会拱手告辞。众人以他自小养于长者之手,不惯通宵晏起,对此也不见怪。这一日泽侯做东,为了等待最后那一道红羊枝杖,江霖回城时已至深夜。他屏息控马,正欲悄声行过低矮逼仄的茅屋,身下的坐骑突然凄声嘶鸣,旋即人立而起。江霖依稀见马蹄染血,仓皇牵紧缰绳,仍不能阻止受惊的马儿在街上横冲直撞。他强力扳转马头,绕开路中央的老树,不想又迎面驰向踽踽而行的更夫。电光火石之间,江霖从箭袋里抽出羽箭,径直刺向马颈。马儿剧烈地挣扎,将主人甩向空中。他回身侧踹马腹,将临死的坐骑堪堪从更夫面前踢开,落地时顺势一滚,快速拔出背后的宝剑。浓黑的夜色中,一点寒芒自眼底闪过,蒙面的黑衣人窜出陋巷,手持长刀向他扑来。
江霖一剑格开刀刃,跃身点剑,直取来人颅顶。刺客抬臂截住攻势,被他捉隙刺向胸前空门。趁对方慌张躲闪,招式破绽频出,江霖撩剑直击手腕,生生将他的长刀打落在地。那人赤手还要再战,又有三人自斜里杀出,分别攻向上、中、下三路。江霖退无可退,屈手扣住前者手腕,奋力向来人掷去。其中有两人登时乱了阵脚,忙收回兵器,伸手去接,另一人则悍然挺身前扑,以凌厉的刀势逼迫他连连后退。江霖将身体抵上破敝的砖墙,刺客以为得手,双手合握刀柄,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他头顶砍去。不料刀刃插进砖缝,一时难以拔出,江霖趁势挥剑,削中那人的大腿。只听刺客痛叫一声,捂着血流如注的大腿砸落地面。他无暇多顾,又再次与重整阵形的三人陷入鏖战。先时被打落兵器的人又夺走他人兵器,剩下之人赤手空拳,正要俯身去捡地上断刀,江霖疾掠欺近,一脚踢向他的腰腹。那人闷哼一声,身躯倒飞,撞在年久失修的墙体之上,“轰隆”一声,残砖崩裂,将其掩埋于下。江霖翻进墙体的缺口,发觉一条窄巷前堆垃圾、后搭窝棚,分明无有生路。两人紧随而来,不见目标身影,迟疑之间,忽有一道劲力自空中劈下,为首之人横刀格挡,震得手臂发麻,不由连撤数步。陋巷狭窄,身后之人被迫同退,一脚正踩上滚落的砖砾,踉跄跌倒。江霖脚尖在墙面一点,身形急转,一跃而至那人身后,勒紧他的胸口,将剑刃贴近他的脖颈,“放下兵器!”
同伙怒目圆睁,终是依言扔下长刀。
“谁派你们来的?”
无人回应。
“说!谁派你们来的?再不说——”
江霖一语未毕,怀中之人猛地一脚后踏,狠狠跺在他的脚背上,旋即仰首重撞,直砸他的面门。江霖吃痛,手上一松,那人乘隙翻身脱出,迅速撤步拉开距离。趁同伙持刀抢上,他从怀中取出一包石灰,扬手洒到江霖脸上。粉末扑面而来,江霖双眼刺痛,几乎无法睁开,只能凭声辨位勉力应对,几招下来,剑式全乱,肩臂、腰背连中数刀,鲜血喷涌,转眼便浸透浅色衣衫。性命危急之际,忽听街面脚步杂沓,原是一班巡夜的金吾卫执锐赶来。刺客们自知不敌,拖曳着受伤的同伙仓皇遁走。江霖心弦一松,瘫坐在向他照来的灯光里,神志却陷入无边的黑暗。
“唐国公伤势虽重,所幸未及要害,唯是双目被白垩灼伤,尚需日敷膏药,静心休养。”
“谭太医,有劳了。”叶庭初礼送太医出门,转头便责问起侍立一旁、汗流浃背的京兆尹刘孝,“天子脚下,首善之区,韩王遇刺之事尚未了结,如今国公又遭暗杀。尔为京兆府尹,便只靠碑刻圣贤之言掌治京师吗?”
“下官誓当……誓当竭力彻查此案!”
“刘公劳苦,简在帝心。目下夜已深沉,不妨早些回去歇息吧,”叶庭初自知失言,忙将须发花白的老臣从地上扶起,温声宽慰道,“我且入内探视国公,陛下和娘娘还在等消息呢。”
室中焚着雪兰香,江霖安静地躺在榻上。他包扎好伤口,换了一袭干净的月白衣衫,将那双时时透出狡黠、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敷在包了草药的纱布之下。灯前看他,真好似遥望月中山水,端的是说不出的清举疏朗。
庭初静静欣赏一会,恨他发出讨嫌的声音,“有劳女史动步探视,江霖已无大碍。尚祈代为禀告宫中,勿令陛下与皇后娘娘挂怀。”
“城南民风浮杂,素多事端。国公深夜过路,还应多加防范啊,”叶庭初故作关心地问道,“今夜之事,国公可曾看清刺客样貌?倘一时记不清楚,他日若得线索,直报京兆府便是。”
“勋戚遇刺,牵连非浅,不宜交付京府,与寻常讼事同断。长公主年齿日长而名望益隆,掌宗人府事,正其时也。”
“国公入朝时日尚浅,怕还牵连不上什么王公贵胄、旧情故怨。”
榻上人有气无力地苦笑一声,“昔岳公用事,求治甚急,朝野官民,至今仍有亲人死难而衣食无着者,家财丧尽而身败名裂者,受人构陷而怀冤抱屈者。得人心者得天下,大寒过后,殿下不愿继以阳春吗?前宣以来,司法唯重部、院(注3),大理寺虽设覆核驳正之权,然所托非人,并无职掌可尽—— 此殆天所以资殿下,尔等其无意乎?”
叶庭初皱紧了眉头,“江同云,你在耍什么花招?”
江霖不再理她,兀自沉沉睡去。
“杨绍,今晚到底怎么回事?你若不说,本宫即刻叫来侍卫,把你关到大牢里去!”
杨绍面白如纸,只对着皇后磕头流涕。李琬看不下去,快步走到表兄身前,“是孩儿教他做的!江霖无礼,甫入长安便拿韩王生死大做文章,沽钓自己虚誉,败坏娘亲名声。今晚之事,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娘亲出一口恶气罢了!”
杨皇后眼见李默面色不善,抢先数落长女,“胆大包天,恣意妄为!汝为一国公主,怎可行此卑劣之事,暗害他人性命?况唐国公乃汝叔父,人伦天理所在,岂能悖逆?”
“既非血亲,又无功德,一牙尖嘴利之竖子耳,他算哪一门子的叔父?”李琬不服道,“不过借父祖之名竦动宇内,父皇难道还真想把大位传给他吗?”
“放肆!”李默拍案而起,“朕蒙江家十年养育之恩,未尝得报万一。鞑虏逆乱中原,殄灭忠良,江氏遗孤,唯此一人。你竟敢动伤残之念,是让朕自绝于宗祧,自绝于天地吗?别忘了,朕的名字还写在江家的族谱里!”
他举起案上的玉带生砚,舍不得,便将紫檀笔筒连带数十支毛笔掷到阶下,“倘若江霖有任何闪失,朕绝不轻饶!”
李琬从未见过爹爹大发雷霆的模样,她跪在地上,头脑发懵,委屈了一会,眼眶便涌出泪来。
一名宫女趋步赶来奏报,“启禀陛下、娘娘,叶女史求见。”
“快传!”杨皇后朝李琬和杨绍挥手,让她们先行退下。叶庭初神情复杂地走进殿中,还未行礼,李默已急切地问道,“江霖如何?”
“回皇上,国公已无大碍,只是双目受伤,尚需静养,”庭初的目光移向杨皇后,继续说道,“不过微臣临行前,国公还说了好些奇怪的话。”
“他说什么了?”
庭初把江霖的话原样转告,“微臣揣测,国公之意,一则昭雪冤狱,赈恤贫乏,彰朝廷尊贤爱民之意,为殿下笼络朝野人心,二则以司法之权制衡行政之权,杜州官之专横,免讼狱之不平,由是民气渐靖,治化日隆,三则借机广育法吏之才,分遣州县道府,为殿下之耳目、臂膀,来日风起云生,可与共图大计。陛下,娘娘,不知微臣解得可对?”
庭初离开后,杨皇后仍在沉思。李默陪坐半晌,直到等得有些着急了,才听妻子没好气地埋怨道,“你这义弟实在难测,难道是孙悟空托生的不成?”
“赵氏经营四川已逾三纪,根深而叶茂,后生子弟中,你的表亲赵晋、赵晳才具出众,最堪托付基业。赵蓁虽为总督亲女,向无经济之心,听闻近来与前宣桂王情好日密,恐不许你借姻谊而登于显列。”
“江霖非帝王之材,只宜为辅弼之具。尽此一生,惟愿讨贼兴复,报答知己。”
“此二者有何区别?”
“江霖愿为君子,而帝王不能为君子。”
“你是说‘君子远庖厨,以其有恻隐之心’?可也不要忘了,孔子任司寇,朝七日而诛少正卯。晏婴二桃杀三士,诸葛武侯不以为然,然亦劝昭烈早除义子。景略,荆公,涉川一干法家变革者流,为秉钧专任,更不知戕伐几多性命!”
“君子何尝不杀人,然则所行必有所守,非以成败利钝计也。试思当年孔子周游列国,武侯六出祁山,岂不知成算万中无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君子也。”
“如此看来,唯败者可做君子。”
“君子遗泽于后世,子孙不肖,遂致其败。故霖每谒武侯祠,不哭瞻而哭尚,不哭蜀后主,而独哭北地王也。”
“口上说修身养德,到底还是论迹不论心。”
“史官喜胜而厌败,其奈何?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自萨军入关,五十载于斯,六合归一之期,必在此世。霖今既已投身局中,苟得其胜,愿再应娘娘作伐之意,若其败也,则为亡国奴者,止我一代便是。”
“唉,你呀,何必自苦如此?”
九月刚过,骊山一派清秋盛景。李默与小女儿李琰在华清宫中泡过汤泉,便不知藏进哪片树荫云影中了。满目苍黄,不见人迹,唯有断续的古琴声自半山腰处传来,李琬听了,同叶庭初笑道,“这是第四弦又断了。”
昔有名士蔡邕夜间鼓琴,突然一弦断裂,年幼的女儿文姬说,“是第二弦断了。”邕以为她偶然说中,故断一弦试之,谁知文姬又立刻辨出是第四弦。这段辨琴佳话经由李琬刻意曲解,倒做了对与才女同名的妹妹琴艺不精的调侃之语。庭初正望着不远处的杨皇后和江霖出神,骤然被人唤起,手下顿时乱作一团。李琰不满地撇嘴道,“你在想什么,玉女桃花粉都快烤焦了——连荪,轮到你了!”
连荪是中书令连瑬的独子,今年只有十二岁,在帝后的恩宠与父亲的叮嘱下,似已知晓自己便是未来的驸马人选。李琬一唤他,他立刻丢下画笔跑进亭中,乖顺地去研磨煅好的妆粉。“叶姐姐,你帮我画眉吧!”李琬央求道。
庭初向连荪瞟去一眼,因无人驱遣,磨好妆粉后,他就一直安静地站在台边,“此事宜托付连公子嘛。”
“他哪里懂得女子妆容?叶姐姐,你尽会编排我!”
“连公子丹青妙手,难道还做不成张敞?横云、却月,教他现学便是。”
汉官张敞以为妻子画眉闻名。庭初此语,已是在明里打趣。李琬羞红了面颊,咬着牙嗔怨道,“再说便不理你了!”
“苕华——”杨皇后招手唤她。
“母后叫我呢,先不和你闹了,”李琬快步逃出园亭,突然一转头,向连荪发号施令道,“连荪,本宫命你为叶女史画眉,等会我回来可要检查!”
连荪捏着眉笔手足无措。看公主殿下走远了,庭初方无奈地笑道,“连公子,还是由下官教您如何画妆面吧,来日闺房之中,总会用到的。”
“孩儿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
李琬梗着脖子看向江霖,杨皇后出言提醒道,“怎不拜见你的叔父?”
见她偏头不应,杨皇后只好代为圆场,“这孩子外冷内热,嘴上不肯关心同云的伤势,然而送去国公府的良药,许多都是她亲自嘱咐的。”
江霖含笑施礼,“多谢殿下赐药。”
“苕华少不更事,日后还请同云多加照拂。”
“惟力之所及,在下自当效劳。”
他在话中留足了余地,杨皇后却装作没有听见,“京兆尹刘孝治城疏失,业已上疏乞罢。今其位悬缺,同云可愿接任?”
京兆尹典牧京师,职权甚重,杨皇后允其去职,绝非仅是两起刺杀之故。江霖深感震惊,“在下初来乍到,声望未著,只怕群臣言娘娘‘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
“人言不足恤,但问同云之意耳。”
江霖远望苍茫的山色,沉思良久,方缓缓开口,“霖年幼才疏,难胜繁剧之任。何况心有所归,纵欲抽梯问计,亦止一策可献,”他忽然双膝跪地,言辞愈发恳切,“比来辗转长安,蒙恩殊重,未及图报,何忍遽离。然今华夏危于累卵,早订盟约,即可早安民心,早放在下归去,即可早议合兵驱虏。如此,则上无愧于往圣先王,下无负于黎民苍生,仲昆之谊、君臣之道,就中亦保全矣,伏乞陛下与娘娘明察!”
“江同云,你不要敬酒不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