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府衙,如今改作了天子西巡的行宫。皇长子承泽与裕亲王元瑁站在寝殿阶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皇帝的传召。
王氏打帘而出,莲步款款地走到二人面前,“万岁昨日接见鞑靼王公,饮宴至深夜,如今还未起呢。”
“皇上大病初愈,深夜饮酒,身体可还承受得住?”
“王爷放心,陛下已是大安了。”
承泽素以王氏平易近人,也趁机探问道,“听说侍卫拘执了赞腾额全家,还将太子紧急护送至太原侍疾,不知我等出征之时,京城出了什么变故?”
元瑁面色微变,暗里拉了拉他的衣角。
王氏沉吟片刻,苦笑着摇头道,“大阿哥,陛下恐怕不想听您问这样的问题。”
“正是,正是!乌兰布通一役,我等损兵折将,未能擒杀噶尔丹,上负皇恩,下愧士卒,虽万死不能塞已罪,何能妄言京中之事,”元瑁一脸苦相,向王氏行礼时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只念在小王府中妻儿老小无辜,大阿哥又是万岁亲子,还请娘娘为我等指一条明路!”
今年年初,噶尔丹东征喀尔喀,劫掠大量牲畜与人口后,进逼至京师七百里的乌兰布通。元烨下旨御驾亲征,被群臣连番劝阻后,遂命二弟元瑁与长子承泽分别自喜峰口和古北口出发,自东西两翼包抄敌军,企图将噶尔丹一举歼灭。他不愿在京师坐等战报,索性以“考察吏治、咨访民生、检阅军旅、整饬营垒”之名巡幸西省。抵达太原时,忽感汗病,虽召太医与王氏赶来侍疾,病情仍是一日重似一日。当此之际,听闻前方败讯,焉能不痛穿心肺,怒不可遏?
“大景祖训在上,后宫嫔妾岂能过问军旅之事?”王氏推脱一句,又压低了声音提示道,“你们一个是陛下兄弟,一个是陛下亲子,都说手足骨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当着外人教训得再凶,关起门来,到底还是念的。”
“娘娘,万岁叫您进去。”
王氏又一福身,趋步走回宫殿。
元烨坐在玻璃照容镜前,身上的明黄常袍松垮,衬得久染沉疴的雍熙皇帝异常瘦削,“方才你在门外说的话,朕都听见了。后宫干政,该当何罪?”
王氏从侍女手中接过黄杨木梳,听元烨不疾不徐的质问,心下惊惶,正要跪地请罪,却被他一把揽在身侧,“就罚你给我生个孩儿,可好?莲儿生的孩子,一定玉雪聪明、乖巧懂事,绝不会像那两个逆子,凶戾狂妄,包藏祸心!”
“太子殿下日日都来请安,大阿哥昨晚刚入府城,今日一大早也赶到行宫,总归都是孝顺守礼的孩子。”
“面上如此,背地里结党营私、相扶相害,怎会教你知晓,”元烨看着镜中的自己,两鬓斑白,面带秋霜,不由喟然叹道,“朕已是不惑之年,倘若真有了孩儿,也不知能否伴他长大——”
“吾皇万岁,自然会与天同寿,福祚绵长。”
“也只有你盼着朕多活几年。”元烨反握住王氏的手,沉默着,用力摩挲她的手背。人心如冰雪,世事如火宅,他不知洋教士们进奉的奎宁,能否将疟疾彻底根治,只觉得自己老得很了,双目昏翳,看不清那群贪黩无厌的奴才是如何啃噬他的犬羊,年轻力壮的子臣又是如何谋夺他的权位。壮志未酬,荣枯的分野竟已迫在面前。果然上天令人生老病死,终归不会让谁永立山巅!
外间宫女们已经布置好了早膳,从御膳房准备的炸春卷、三鲜鸭子、五绺鸡丝,到大同府衙与晋商呈献的炸兔头、卤驴肉、黄河鲤,鞑靼王公进贡的奶糕、炙羊肉、荞面汤,满满当当摆了三台膳桌。元烨收起泫然欲泣的神情,催促王氏为他打理发辫。待一切收拾停当,二人走出内室,“盈案珍馐,又不知消耗百姓几多银钱,”元烨眉间深锁,挥手让侍候的婢女宦官全部退下,“告诉噶礼,敢再违抗圣命,肆行铺张,不管他背后何人,朕绝不宽恕!”
噶礼正是山西巡抚。“皇上难得西巡,太原官民感念天恩,踊跃敬奉,实一片忠孝之心也。”
元烨冷哼一声,“朕方驻跸庆都,噶礼便率百余名百姓前来迎驾。名曰仰德迎奉,实则票押强使,朕何有荣焉?一路西行,彼所备辇舆、车马、器具、行宫、顽童妓(河蟹)女、执事供奉,总计花费不下三十万两。朕岂不知个中奸弊?每有一金之值,必是民间十金动费,叫朕被其虚名,令群小享其实利,屡加训责,至今不改,此亦谓之忠孝乎?”
王氏从琳琅满目的菜品中挑拣清淡的几味,沥干油渍,细心夹入元烨的碗中。元烨进用两箸,怒气不减反增,“昨日晚间,他又献来四名美女,用美人计耶?视朕为如此等人乎?抑或嫌朕大病复起,碍其腾达之路,欲置朕于死地乎?”
王氏垂眸不语。昨夜元烨宴请鞑靼王公,酒饮半酣,醉眼迷离,有女子趁机扶他上榻,解佩脱衣,正欲放下帷幛,元烨翻身坐起,将她一把推倒在地,“来人!来人!把她们都给朕拖出去砍了!”
王氏在偏房听见响动,匆忙赶来看顾。元烨一见她来,抄起身侧的枕头向门口掷去,“方才你去哪了?”
“臣妾——”
“你也想让朕死,是不是!”
分明酒席间屏退女眷的是他,劝自己早些休息的是他,如今颈间青筋暴起、满脸凶神恶煞、无理取闹、大发雷霆的也是他。王氏忍下委屈的泪水,把枕头重新放回榻上,温声劝道,“看样子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陛下如天之仁,饶她们一命吧。”
“混帐!朕要杀人,还用你来准允?”元烨冲匍匐脚边的侍卫们怒吼道,“还等什么,杀!”
一觉醒来,元烨便后悔了。他并不怜惜那几枚漂亮棋子的性命,只是莲儿捧出一颗真心待他,未得回报,反被诬枉,到底是自己酒后误事。适才梳洗、用膳,二人都默契地没有谈论昨夜的事情,最终是元烨心下不忍,故意卖了一个破绽,“莲儿,你听朕说,”他握住王氏的手,放缓语气道,“并非是朕滥杀无辜。昨夜与王公商议军机要事,万一酒后失言,教人泄露出去,则家国所失,岂止四条人命!”
“万岁不必挂心,臣妾都省得。”
二人早膳未毕,已有太监呈来当日交进的绿头牌。元烨扫了一眼,“令方柏即刻觐见,裕亲王同大阿哥殿外候旨。”
“嗻。”太监躬身退下,不多时掀帘引人入内。方柏跪在膳桌前,脱下顶戴,叩首道,“奴才方柏,给皇上和嫔主子请安。”
“起来说话,”元烨就着王氏的牙箸吃了口奶糕,“甚要急事?那几名女子的底细可查清楚了?”
“回皇上,京中刚刚传来消息,赞腾额昨夜因‘饿禁’而死。”方柏凑前两步,沉声说道。
赞腾额是皇后的亲叔父、太子的外叔祖。担任一等侍卫时,曾助元烨铲除权臣林达,旋即因功入阁,以首席辅政之臣,赞画机务达十二年之久。后虽在与和世亨的党争中失势罢相,但元烨念及亲情,依旧保留他领侍卫内大臣的官职。去年与罗刹《尼布楚条约》的顺利签订,本应是赞腾额东山再起的第一步,孰料人心不足,元烨病危期间,他竟在京中散布天子殡天的谣言,秘密联络内外党羽,谋划扶太子提前上位。元烨闻知此事,抢先派侍卫内大臣、额驸司马允诚将赞腾额及其心腹、家人拘入宗人府大牢。即便如此,赞党中依旧有人不愿束手就范。他们在外钻头觅缝打探消息,一面为赞腾额通风报信,一面组织人马营救主家。元烨向主管宗人府的简亲王元琳下旨,命他将赞腾额加固囚禁、连夜密审,审讯结果急递行宫,期间绝不许赞氏的私人门吏知晓。
“哦,”听闻前首辅大臣的死讯,元烨不动神色地推开王氏的牙箸,“京城还安静吗?”
“谨遵万岁圣旨,御驾出巡期间,由步军统领齐会于京城内外层层设防、严密巡逻,同时秘密调查朝臣行为善恶、人心服与否者事,”方柏从袖中取出一枚用铜锁锁上的折匣,“此为齐会托奴才转呈之密报,恭请皇上垂阅。”
元烨瞥去一个眼神,王氏会意,将折匣拿入内室打开。他亲自拆开封套,很快读完密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前他还只会说某某大臣体面无私,某某大臣举止甚善,怎么今日就敢揭发某人包藏忿恨之心,醉后颇多怨言——背后可有高人指点?”
“回皇上,四阿哥曾点拨齐会,打听往事容易,打听新事则难。命他朝乾夕惕,留心赞氏案发后京城内外各方之动向。”
依例,皇帝出巡,由皇子值守大内,处理寻常奏折。起时太子承鸿监国,一应朝政,尚可照章办理,至赞腾额突然被捕,承鸿被紧急召往行宫,内廷掌事之职便落到皇三子承瀚、皇四子承法的肩上。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首次当差,未经历练,本以为不过挂名而已,没想到竟有这般见识。元烨半晌盯着方柏的双眼,旋即轻笑一声,“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家国大事,岂是这般好做?传朕旨意,令三阿哥、四阿哥各拣近作萨、汉文仿书二幅,于下回驰奏各部院本章时一并送来。至于弓马骑射、经义讲诵诸事,俟朕还宫后亲自检视。还有,去年抚远所贡纯白海东青二只,着自南海子取来,赐予两位皇子。告诉他们,我朝开创之初甚重骑射,方今天下未宁,切不可懈废旧俗、疏忽武备——明年木兰秋狝,朕要亲自考校他们的本领!”
“奴才领命。”
“你先退下吧。”
方柏的脸上微露讶色,嘴角牵动几下,终是顺从地低下头去,“嗻,奴才告退。”
昨夜女子的来历实在好查。阖省之内,既有蓄养美妓之财力,又有潜送行宫之权势的人,除却噶礼,不作第二人想。然而事情坏也坏在这里:山西巡抚噶礼的母亲正是元烨的乳母之一,姑姑则是裕亲王元瑁的生母。他少时即在宫中走动,既被皇帝视为心腹,又与太子关系匪浅。元烨西巡前,曾提前通知于他,可在“跪读御批,不胜腾欢”的噶礼心中,赞腾额长达十余年的恳切笼络竟胜过九五之尊的苦心栽培——元烨到后方知,山西早已是太子和赞腾额的铁营盘。夜送女子,无论他们是逢君之恶还是心怀异图,是行事疏忽还是被人利用,西北用武之地,三晋富庶之乡,赞氏的死讯迟早传开,皇帝绝不想因此引发大的动荡——想清楚这一点,方柏便明白元烨为何当晚会大发雷霆,又为何今日不问女子来历就叫他退下。不痴不聋,不作家翁,明枪暗箭,避之也难啊!
“方侍卫。”
“嫔主子。”方柏转身刚要请安,被王氏身边的小太监双手扶住。“方侍卫于我有再造之恩,私下见面,何劳行此大礼,”王氏颔首笑道,“皇上赐太子几样点心,命我亲自送去。天缘凑巧,竟又在此遇着方侍卫。”
太子被关在行宫最深处的阁楼中,而方柏正要出宫,一南一北,其实并不顺路。他瞟了眼王氏身后宫女们端着的吃食,有些被动过筷子,有些则原封未动,“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注1)啊!”
二人心照不宣地往僻静处走去,待离宫人们都远了,王氏才轻声问道,“方侍卫,赞腾额被抄家,皇后娘娘会不会受到牵连?”
当年太后曾以“宫中祖制,不蓄汉女”为由,强迫皇帝将来历不明的王氏逐出宫门。幸赖皇后娘娘出言保全,她才得以留在元烨身边。庇护之恩,王氏感念至今。
处心积虑寻人问话,竟是关切神仙命运。方柏有些哭笑不得,“此事非我等所能干与,陛下龙体初安,更需娘娘抚慰照料,”他手指食盘中的枣糕,意味深长地提醒道,“手下人做事不精细,您瞧,连枣蒂都没有去尽呢。”
元烨的三弟、恭亲王元玮素来无行,对待各署旗官犹如奴仆,对待汉员却颇为恭敬,他常说,“咱们旗人浑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支笔厉害得很呢(注2)!”
可不是,他们信手拈出一段典故,正用,反用,歪派,含沙射影,穿凿附会,断章取义,嘴皮或笔管上下翻飞,很快便能联缀出一大篇锦绣文章。王氏与方柏交情甚深,对于他的话,王氏很愿意花心思揣摩。大景流年不利,皇长子兵败漠北,皇太子身陷逆案,都让病中的皇帝失望至极。太子承鸿先被召往太原,一连数日,只能向父皇隔帘问安,皇长子承泽今晨方至,目下仍在阶前待罪。反倒是皇三子、皇四子留守京城时锋芒初露,让元烨动了加意培养的念头——储位可立亦可废,全在天子一念之间。这几位皇子年纪相仿,倘来日羽翼丰满,竞逐江山,免不得又是玄武门前的血流漂杵、洛阳殿上的煮豆燃萁!
元烨身心俱创,喜怒无常,将太子幽禁阁楼,除请安外,不许他擅出房门。每日三餐只有青菜豆腐,皆令太监隔窗投送。若非王氏从旁劝说,何以回心转意,赏赐嫡子如许糕点?方柏正是看清背后的原委,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