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南境征伐,身体冲刷过暴雨,浸泡过泥浆,穿梭过密不透风的丛林与烈日灼烧的荒野,再令人振奋的胜势,拆解看只是一场场视死如归的冲锋,一次次筋疲力竭的坚守,一具具埋骨异乡的尸骸。赵举用被汗水与血水染透的军服,换来缅王思龙薄薄的一纸降书。他回到保宁,洗净一身征尘,总算又见锦衣绣被,美酒佳肴。他与妻子叙了一夜的话,第二日神清气爽地出门时,被匆匆自书院赶回的儿子堵在廊下,“爹爹,我要去军营!”赵晋兴奋得像是枝头啁啾的鸟雀,“我已经同伯父说好,就等您点头了!”
“祖父分明对你说过,从军之事,年满二十五岁方可。”
“我十岁时你们说十五,我十五时你们说二十,如今我快及冠了,再等五年,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啊!”
赵举嗤笑一声,“又浑说!”
“在我这个年纪,霍去病已两征河西,杀敌擒王,李世民也晋阳举兵,削平区宇,近世还有戚少保,十七岁便子承父职,担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了。为什么他们行,我就不行?”
“兵者,存亡之道,死生之地,岂容孺子儿戏?我且问你,如今张得开多硬的弓,长短兵器练熟了没有?古今阵形兵法,各地风土民情,你读过几本书,又有多少了解?”
“当年赵括既能纸上谈兵,想必也能弓马骑射,然而长平一场大败,四十万将士为秦坑杀,险令赵国顷刻覆亡。古往今来,反闭门造车者,多是此等下场,”赵晋抗辩道,“兵法战技、山川形胜,往军中研习不迟,唯知晓军中之务、体察士卒之情,非躬亲行伍不可!来日为将,掌帅三军,若不知兵,赏何以必行,罚何以必信?赏罚无章,将士何以同心?军心不齐,御敌何以致胜?”
见父亲若有所思,赵晋趁热打铁,“有志不在年高,赵晳比我还小两岁呢。伯父出征,留她坐镇成都,一应公务,何尝处置有失?”
“有霖哥儿和总督府一班官吏辅助,不过暂理数月而已,”赵举班师成都,最先听到的就是堂兄对赵晳的大加赞赏,他心中不胜骄傲,嘴上却惯于谦虚,“如今晳儿也回书院念书,与你没有分别。”
“赵晳远在成都,虽列名书院,日日逃学,岂由你们知晓!”赵晋不服气道,“只将我置于娘亲眼前,一举一动悉为督察,分明就是不公平!”
保宁之守仁、成都之明德书院皆分男女两校。去年年初,应蜀南州县所请,赵煜阳命张苏迁明德男校于镇雄。此事于赵晳无碍,却断了想要转学成都、趁机溜入军营的赵晋的后路。知子莫若父,赵举岂不知他的鬼主意,“好了,莫要再无理取闹了,”他揭帘看向室内,见江颐还未起身,“你且与我说说,为何执意从军?”
“那还用说?当然是驱逐鞑虏,光复华夏!”
“驱逐鞑虏,光复华夏,若都由你空谈而致,便不必有五十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
“正因不能一蹴而就,才更需少壮者从戎报国啊!”
赵举细细打量长子,三年未见,他已同自己一般身量。经得一些风霜苦寒,脸上目光坚毅,棱角愈发分明,“征战沙场,处兵凶之地,犯丧身之险,忧乎国难之前,乐乎民安之后。被坚执锐,辛劳尤胜帷幄之运筹;胜败无常,荣枯实系人主之亲疏。道路艰险若此,你当真想好了吗?”
赵晋回答得干脆,“是!我想好了!”
赵举再次陷入沉思。赵晋静立一旁,心里急得就快要蹦起来。良久,总算听父亲悠悠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去叫你娘起床了。”
“爹爹!”
“家中大事小情,你看你爹何时做的了主?吾儿有甚请求,还是去与娘亲纠缠吧!”
“爹!”
七下西洋的三宝太监郑和曾说与大宣明宗,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海上。
“先时公子所托,千辛万苦,总算有了结果。”同庆楼二层人声寥寥,江霖坐在拐角处的隐蔽座阁内,将西洋书封面上头戴王冠,一手持剑、一手持杖,由无数臣民组成的巨人移向近前(注9)。
昔有传教士拜访江永,说起西洋近事。江霖陪坐席间,听到英国国君被议会审判、处死一事,不由拊掌叫好。江流向他承诺,下回远洋贸易,将托船员为他搜集相关书稿。岂料言出未久,江流随黄树出征,身死于巨浪洪涛,所托船员郑安久滞海外,在返程途中不幸被水匪劫杀,等到同行者把书带回四川时,中原早已物是人非。
“江霖定不负此番心意。”
“还有一人,总督问你可愿一见。”
郑安死前托付之人,亦非等闲之辈。隆武年间,江永曾奏请朝廷遣使出访西洋,一则通西商以谋海利,二则购西铳以资战守,然而反对之声呶呶,终不能行。直到唐王林新炯当政,值家国危急存亡之秋,乃力排众议,遣使向东瀛、安南、欧罗巴诸国乞兵索粮,以助恢剿。太学生陆植航海远赴罗马教廷,因己邦不曾皈依天主,所遇甚恶。他既无法面见教皇,又没有官船接应,只好游历泰西,考察民情,自学拉丁、希腊文法。四年后,陆植在佛郎机首府里斯本遇黄氏商船停靠,乃得结识郑安,一同返回东方。二人所乘航船,经火山群岛,入西非港湾,继而向东横跨大洋,郑安罹患重病,全身出血,不幸病逝于抵达印度果阿的前夜。陆植接受他的临终嘱托,转乘小船前往暹罗。在那里,他痛苦地听闻东南全境沦陷,大宣已无君王,不得不暂缓赴澳之行。去年年末,赵举征服缅甸,打通陆植回国之路。十年漂泊,历经千难万险,他总算回到阔别已久的中土。赵煜阳在总督府设下盛宴,为他接风洗尘。席间,陆植以“使命既毕,当还报于君”为由,请见隆武帝在世的唯一血脉——江霖。
“得见此人,乃我之荣幸。然关中毕竟他邦之土,当以何名义请他前来?”
“陆公子已有对策:长安金胜寺内,藏有一块唐刻《大秦景教流传中国碑》,上录千年前景教流传中土之原委。景教与天主之教同源,故此碑为当今教会所重。陆公子曾在澳门领洗,此番可以译碑之名北上,只需教会闻知,不必官府准允,”江雪笑道,“陆公子博学之士,届时还可将此二书译为汉文,免你识读辨义之苦。”
“如此甚好!目下诸事未谐,所求恐难速得,姐姐若要传信,不妨也请薛去非前来一聚。许多章表案牍、文书信札,还需仰仗他的生花妙笔。”
终弘光一朝,首辅薛青玄与次辅江永势如水火。同为遗臣之孙,薛简却与江霖最为亲近。入川以后,薛简在总督府为书佐,辅助江霖处理公文,至其北上长安,薛简亦离开府衙,随时听候差遣。“怎么,事情不顺利吗?”江雪问道,“我以为萨虏侵吞中原,其势甚汹,川、陕联合抗景,合该是理所当然之事。”
“倘若景军在乌兰布通战事顺利,见强敌窥伺于卧榻之侧,顺廷或能惕厉弥警。如今元烨小败,北线危机暂除,反倒什么都不好办了。”
今年年初,噶尔丹率部与景军交战于漠北,景军主帅、裕亲王元瑁指挥不利,令噶尔丹大掠而去。然而经此一役,噶尔丹兵马损失严重,其侄策妄趁机自后方发起攻击。为调停双方矛盾,桑杰在觐见顺帝后匆匆北上,尚不知能收何等成效。屋漏偏逢连夜雨,噶尔丹军中疫疠肆行,人畜屡毙,不得不向景廷请和。元烨虑及追击距离甚远、粮食马匹短缺,虽以噶尔丹“人殊狡猾,不可深信”,仍旧同意暂时退兵。
“元烨雄主,绝不会善罢甘休,虽称偃兵,必在厉兵秣马,伺机而战,”江雪道,“关外传来消息,景廷正遣军将踏勘道路,修筑台堡,以便调兵运粮,长期守备漠北——此事顺廷并非不知,何以犹疑顿迟若此?”
杭州城破之日,江流长女江颜及婿万珣同殉国难,经营的酒楼同庆楼也随之关停。数年后,赵煜阳在汉中重建同庆楼,并请江千里的胞姐江雪开分店于关中,兼司情报搜集与消息传递等务。彼时宣顺两朝关系缓和,李鼎对此没有细究,只要求凡同庆楼经手情报,需抄送一份至京兆府。江霖听罢义姊质问,窘迫地双手捂脸,“常恨受教于祖父时日太浅,领悟之书中大义太少,腹内草莽,仓促出山,每有计拙之时,便为鼠辈所欺!”
泰和帝李默对江霖的到来尤为重视,朝会过后,他特地召集宰相及尚书、九卿、翰林商议联盟和出兵事宜,“蛮夷猾夏五十余年,今中原多警,汉室幽微,凡我炎黄子孙,皆当和衷辑睦,共讨悍虏。故义宗结好林氏,助宣北伐之业,武帝罢战江南,开拓河套之疆。而今唐国公江霖来朝,欲重修川、陕之盟,联兵北上,助鞑靼以抗景师。卿等以为如何?”
最先发言的是尚书令领户部尚书王敬,他本受岳维申举荐入仕,以其理财之能,多年在朝中屹立不倒,“鞑靼屡侵塞内,与我世代为敌,如何能助?况而朝堂安定未久,守土之兵、马、钱、粮犹需筹措,安有余力支援外邦?”
中书令连瑬不以为然,“两国邦交,同利则合,异利则分,岂有一成不变之理?出兵国境之外,有无伤百姓之德,引胡虏自相攻伐,削其兵势,亦与我朝有利。反之,若令元烨鲸吞鞑靼,征服吐蕃,自东、西、北三面包围川、陕,则华夏之存亡,恐有不可胜讳者,唯陛下与诸公图之。”
一国首揆的发言颇具分量,殿中沉静半晌,只见兵部侍郎关绍忽然起身,“中书既言以势利交合,又何硁硁于华夷之辨?景军未曾犯我疆界,敌友尚未明也。大顺与宣累世之仇,今四川又夺我疆土,涉我内政。使若养虎于侧,必有噬己之患!况而赵煜阳前据而后恭,向无大信可言,倘求我一师之援,为何至今不还汉中!”
昔日杨光中幽禁皇帝,专掌朝政,自牢中释放前保定总督贺时彦,令其守据河南,剿散境内流寇。虑及豫中久被兵燹,百事凋敝,光中又将湖广江北五府——郧阳、襄阳、德安、黄州、承天划归时彦治下,予其专命之权。未久,先晋王林鸿涛起兵谋逆,逼死天子,□□,萨人趁乱入关,兵锋西指,很快攻克河南。顺朝兵马退入潼关,湖广五府则被大宣在南京建立的弘光政权接收。弘光九年,江永克复四川,进而举兵北上,打算攻取汉中,以东西横亘、南北深邃的秦岭暂做两国疆界。然而景军饮马长江,金陵危在旦夕,江永不得不与刚刚夺权篡位的李鼎匆忙媾和,率领舟舰驰援留都。延兴十一年,景军再围金陵,驸马都尉江颢监守城池,广向江南乞师救援。赵煜阳即刻发兵,争奈李鼎趁机谋夺湖广五府,封锁沿江水陆要道,煜阳怒极,转而猛攻汉中。五府久经战乱,满目疮痍,顺军攻克未久,又被景军夺去。反倒是汉中财富土沃、四面险固,教煜阳稳守至今。一场观隙而动,顺朝徒劳而无功。彼以时彦之子贺洵率部投降、江永力主汉中停战,言湖广五府、汉中盆地,皆为顺之疆土。五府得而复失,乃因主帅周洛东窗事发,惶惶军士争相回撤,非败于景人之手。而汉中之失,全因四川撕毁和约,最令宣廷耿耿——此事涉及疆界进退,连瑬不能多言。他与江霖四目相对,见少年敛起上扬的嘴角,施施然走到众人面前。
“萨虏越关以来,所到之处,邑隳城堕,室焚庐荡,男女涂炭,老幼无遗,虽水旱蝗螟、山崩海啸,所害半分不及于此,关侍郎不以景虏为敌,是要自绝于祖宗、自绝于华夏吗?昔日虏陷金陵,江南尽为丘墟,尔等不知唇亡齿寒之理,反束甲相攻。夫兵犹火也,起不由德必自焚,败军失地,乃天罚之,安可讨于赵氏?” 江霖看殿中诸臣面露羞愤之色,又将话锋一转,“昔日孙权败备西陵,擒羽荆州,与蜀汉结仇深矣。然刘备之后,诸葛秉政,犹念篡汉之贼雄踞于北,遂与东吴歃血为盟,同讨曹魏。方今异族凭陵,凶恶犹胜操、丕,吾等华夏赤子,更当勠力同心。诸公岂可以水未及身,不思绸缪拯救,独清歌漏舟之中?”
“江公子何凭而言,大顺之国公,前宣之晋王,抑或四川之来使?”
质问者正是门下省长官高卓。身为将门之子,他的身材出乎意料地矮小,站在朝班前列,并不显眼。然而眸中闪着精明的寒光,猛然叫江霖的头脑冷静下来,“宣、顺本非敌国,高侍中何出此言?”他认识到这句问话的刁钻之处:自认大顺国公,则无维护四川的立场,自认四川来使,则无面圣议事的资格,自认前宣晋王,而大宣今安在哉?他向高卓拱手行礼,言语中缓和了几分,“夫议事者,集众思,广忠益,善则纳之,不善则去之,何计言者亲疏?向时先父与义宗皇帝义结金兰,共促两国盟好,而后有隆武皇帝北伐中原,乾宁皇帝三出潼关,驱虏拓疆之意,虽无载书之契,实乃默会于心。特非如此,何有今日之江霖耶?”
“两朝登台歃血之盟,司慎、司盟、群神、群祀,实共鉴之,卓岂敢不遵?唯是噶尔丹当世英豪,骁勇狡獝,不下于哈赤、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