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记布庄在保宁立足四十余年,由最开始的方寸陋肆经营到如今的临街三间。时近年节,店铺中挤满了挑选锦缎布匹或托人量体裁衣的顾客。各色布帛在空中翻涌起伏,织成一片绚丽缤纷的河流。掌柜夏瑾领着赵晳与江霖淌过人山人海,穿过曾经摆放染锅、如今修整为莲塘的中庭,方来到三代人相守而居的内院。她的母亲已在黄桷树下等候良久,江霖从妇人腕间与姑母同样的玉镯中认出了她的身份,躬身作揖道,“江霖拜见陈夫人。”
“一直听颐儿说起你,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陈霁拉过他的双手上下打量一番,又去翻看他的衣袖,检验面料是否舒适,絮棉是否保暖,“好孩子,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和晳姐儿一样,喊我‘嬢嬢’就行了。”
陈嬢嬢从赵晳手中接过礼单,一面没好气地埋怨江颐多事,一面带着姐弟俩朝向阳的房屋走去,“娘亲,赵晳和江霖来看您了!”然而房中一片寂静,陈嬢嬢的嘴角依旧上扬,眸光却渐渐黯淡下去。
当初夏婉婉假死脱身,在返乡川兵的护送下与家人来到蜀地,受江永旧僚的庇护,定居保宁,重操染布旧业。多次艰难的生育拖垮了她的身体,在为女儿聘娶格致院夫子?周流为婿后,未到知天命之年就将布庄的生意全部交托。夏皇后的往事,江霖曾从祖父处略有耳闻,然而冰凉的日光似乎将昔日名动金陵的美人连带着过往的传奇与恩怨都淘洗去了,只留下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妪。她被照料得很好,富态而整洁,然而茫然的神情、迟缓的动作间弥漫着朽气,让人不得不正视她行将就木的事实——年初以来,夏婉婉的神志逐日衰退,适才赵晳悄悄询问夏瑾,得知她竟已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和孙辈。“娘亲,赵晳和江霖来看您了,”陈霁为母亲擦去嘴角干涸的枣粥,在她的耳边大声说道,“是江永的孙儿们来看您了!”
听到“江永”二字,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她朝堂屋陈公明的牌位方向虚望一眼,目光顺着旧尘飞扬的光路,迟疑着,落在女儿脸上。江霖被表姐攥紧了掌心,看怔愣过后,湿意迅速蒙上陈嬢嬢的眼睛。“啪嗒”,“啪嗒”……屋中只剩下泪水坠地的轻响。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归于徒劳的时候,老人突然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无声地牵起一抹微笑。
江霖与赵晳在夏记布庄用过午饭,带着作为回礼的十几匹上好锦缎回到府上。前往成都过年时,江颐选出两匹送至岳府。岳夫人优先给岳旻和陆谷各做了一身夹袄、一身直裰,剩下几片布头,又给次子岳昌还在襁褓中的女儿裁了几件小衣。岳府的新年冷清得很,岳旻二嫂的父亲生命垂危,一家三口不等过年就赶回了娘家。他的两个姐姐要到初三才会归宁,唯一守家的大哥岳杲生性严肃,置办年宴也如开祠祭祖,一板一眼,甚是无趣。更为不幸的是,岳杲膝下二子,长子前阵子爬树摔断了腿,还没有彻底痊愈,他的母亲心有余悸,一步也不许他跑跳。次子倒是生龙活虎,讵料饭后放鞭炮时炸伤了手指,一点小伤,扯着嗓子哭嚎了半夜方才睡下。正厅中,岳氏夫妇和岳旻、陆谷相对守岁,夜太长,多少话语也填它不满。等到案上的自鸣钟“当当”敲过子时,当家人岳方誉突然叫婢女拿来四人的披风,在熏笼上烘暖后,又传唤家丁立即套车。“爹,咱们这是去哪?”岳旻一面帮陆谷系上披风,一面问道。
“去赵府。那里宾客多,一准热闹!”
果如方誉所言,赵府自前庭至内院灯火通明。赵煜阳与族中兄弟、新交旧友聚坐在正厅中,虽受各自夫人的监督,将饮酒被迫改作饮茶,仍不少胸中豪情、席间高论,看见方誉走进,纷纷起身相迎。岳夫人和陆谷则由婢女引入暖阁,刚巧遇女眷们一场方城之战告终。徐蕙推倒没有出尽的骨牌,走到岳夫人身边时还不忘在江颐腰间狠掐一下。江颐把赢来的银锞在面前堆成小山,冲她得意地挑了挑眉。
“打了半夜马吊,尽做了散财童子。岳夫人快来替我打两圈,也好转转这位子的风水,”徐蕙领着岳夫人与众人互道寒暄,随即将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旻哥儿和谷哥儿只管交给我,我带他们去后院!”
徐蕙牵过陆谷的手,又去正厅叫来坐在父亲身边、一脸拘谨的岳旻。黄思肖正和赵斯年在院中放爆竹,一看见同窗好友,立刻兴奋得忘乎所以。他向陆谷扔去一只刚点燃的“地老鼠”,“地老鼠”不响不起,只在地上旋转着喷出火花。没想到陆谷神色大变,慌张退到屋檐下,扯过身后的披风,借着花灯的光亮反复查看。“虎儿,祖母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只许在空地上放烟火和爆竹,不准朝别人身上扔!”徐蕙略带愠怒地训斥思肖道。
“我是扔在地上的!‘地老鼠’不是炮仗,它不会伤人的!”
“那也不可以!下次不许那样了!”
“哦。”思肖心有不甘地答应道。
岳旻走到陆谷身边,捞起他的披风,把小侄儿像“地老鼠”一般转着查看了几番,听他说明原委,脸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徐蕙观察了他们一会,心中渐渐明了,“秋水,你去拿几件晋哥儿小时的旧衣给谷哥儿换上,思肖不知分寸,免得把人家的衣服点着了。”
岳氏夫妇是打心眼里疼爱陆谷的,然而寄人篱下的孩子,对他人的施舍难免惶惧不安——他清楚那份恩情并非生来应有,只有足够乖巧、谦让、懂事,才能延续主人家的善良与慷慨。徐蕙内心酸楚,转头又看见一身新衣,早把自己滚得黑眉乌嘴的孙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取出手帕为他擦脸。
“出身贫苦,亲人离散,幸而避难于佛堂,奈何?凶年恶岁无缘可化,又被迫逃荒做了乞丐,汝成兄的经历竟如此耳熟,”岳旻进门时,赵晋正撺掇着孟子玉讲述自己的过往,“可曾想过投身军旅,干一番大事业?”
“子玉生性懦弱,素无韬略,实在不堪戎事。”
“怎么,您是想栽培出一个李昪,还是扶植出一个林元乾?”
赵晋被妹妹顶撞得不知所言,仿佛突然看见了岳旻,“麟趾,你也过来了!今晚可真热闹!”
怎可能不热闹,赵府的年宴铺排甚大,无论是族中老少,还是远近亲朋,只要没有紧急要事,饭后都会被留在府中继续消遣。眼下屋内挤挤挨挨坐满了同龄人,有岳旻认识的赵晋、赵晳、江霖、江千里、薛简、孟子玉、周芝,也有不认识、却听说过的赵晋的远房堂兄赵逍、世交苏家的子弟苏岭、苏峥,以及完全陌生的四五个人——据说这只不过是少年中的一半,还有另外一半——主要是女子——在赵蓁的闺中夜聊。江霖与薛简分别将座位向两边移动几寸,岳旻从小厮手中接过椅凳,正好填进腾出的空当。赵晋见众人重新坐定,才回应赵晳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乱世嘛,当兵的狠,当官的贪,老百姓受苦受难,能想办法活下来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汝成,之后你去哪了?”
“一开始跟着流亡队伍往西南走,因为一口吃的,险些被打死在路边。幸得一位老道士相救,从此便追随左右,从河南一路走到永州。”
赵晳问道,“他怎么救的你?”
“老先生精通百草药性,他配制的百宝丹有化瘀止血、消痛解毒的奇效。当时我腰腹中刀,血流不止,老先生足足用尽两瓶百宝丹,才把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从河南到永州,路可不近啊,”赵晋感叹道,“你们是逃难入湘,还是云游至彼?”
“老先生本是辰州道士,受当地绅家所托,往南阳寻其族侄尸首。大荒年岁,此行注定徒劳无功。最后老先生只能用符引魂,将逝者衣冠葬进家族墓园。”
“难道用的是辰州符?”赵晋眼睛一亮,“辰州符法术深妙,驱邪、治病、消灾、赐福,据说比大庙的佛陀还灵哩!老先生尚在人世否?”
“回乡不久,老先生在山林遭遇土匪,不幸撒手归西了。”
“说明还是没得到胡氏真人的真传——”
“也许本就是虚无缥缈,无法应验的符咒。”
被薛简反驳的赵晋撇了撇嘴角。他身上流着永州人的血,对于与中原迥异的湘西巫咒,他耳边常闻,信之不疑。如此想来,他对孟子玉不由更添几分亲近,“老先生登仙后,你又怎么办呢?”
“当年永州尚属安定,我又从老先生处习得当地方言。谋生糊口,算是不成问题,”孟子玉从赵晋推来的食碟中捡起一颗红枣,点头道了声谢,“当时沅陵教堂招募会识字的义工,虽无报酬,却包管食宿。我在教堂服务八年有余,直到两年前教堂解散,保罗牧师被遣送回国。”
川蜀崇山僻远,常为流贼窟穴,邪说横行,往往煽动民心。假巫觋鸠集愚民、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在古有太平道、五斗米教,近世亦有明教、白教。煜阳主政之时,汉中道人张冲以气功名声大噪,相传他不仅医术高超,活人无数,还能预卜吉凶,替人禳灾。张冲在湖广、四川一带广收门徒,也常为地方大员与官吏士绅的座上宾。煜阳对此渐感不安,遂以“左道惑民”的罪名将他逮捕,立置典刑。他担心境内还有张冲一般的人物,遂行文各地官府、军队,全面清扫“阳托修炼之名,阴挟欺世之术”的异端邪说。由于煜阳将“背叛孔孟,尊奉妖邪”作为异端的判定标准,官府与耶稣教会发生了激烈冲突。在教士们的据理力争下,总督衙门做出妥协,保留了成都、汉中、重庆、嘉定等地的几座规模较大的教堂,而将其余教堂解散。失去依傍的教士可以选择被遣送回国,也可以留在域中,从事与传教无关的生计。湖广总督薛湛在其治下如法炮制,位于沅陵的教堂也收到冲击。孟子玉重又踏上流亡之途,这一次,他听从当地乡绅杜永寿的建议,入川躲避灾祸。
“原来是得舅公指点,你合该直接来寻我和明昭的。”
“微末之事,何用劳烦。今日得会诸君,诚乃三生有幸。”
赵晋乐呵呵举杯致意。父执辈未能畅饮的美酒,如今都摆在他们的桌上。众人随同举杯,一齐饮下。落杯之后,赵晋又理所当然地问道,“下一个轮到谁了?”
畅所欲言突然成了职事分派,大家一时不备,都没有应答。只有周芝缓缓抬起头,压低了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我想和大家说说我义父的往事……他并非如坊间传言的那般……十恶不赦……”
“周琛屠杀同胞、认贼作父,凡我华夏儿女,谁不愿饮彼之血、啖彼之肉,还有什么冤好诉!”苏峥拍案而起,痛骂道,“辞旧迎新之日提周琛之名,你也不觉晦气!”
“仲攀,你先坐下,”赵晋摆摆手,转头看向周芝,“向忠,你且说说看。”
他将周芝的表字咬得极为清晰,算是为对方的忠心做了担保。周芝心下稍定,开口道,“当年江不疑外戚用事,擅权纳贿,包藏祸心,及至谋刺江元辅未成一事,朝纲之隳堕,势难挽回。义父见京师已无可为,遂与还是锦衣卫千户的黄树公商议,寻机返回故乡。然而比之黄公蛟龙入海,成就千古功业,义父却如脱网之鱼,复陷罟擭之中:山东巡抚周瑞虽对义父百般厚遇,不过幽以高堂峻宇,戕以醇酒美人,实际军国机务,却是一毫不予染指。义父髀肉复生,壮志日渐消磨,山东官僚伺上官意而冷遇之,更令他挹郁填膺。至为可恨者,乃周瑞与义父之妻严氏勾搭成奸。义父蒙受奇耻大辱,怒不可遏,遂召集府中数百家丁铤而走险……”
一行人闯入巡抚衙门,将周严二人捉奸在床。长刀挥砍中,严氏命丧当场,身受重伤的周瑞在赶来侍从的护卫下侥幸逃脱。他来到军营,即刻发兵围剿周琛。周琛与十余名部下仓皇出逃,走投无路之际,投入元烨涂抹甘饴的罗网——景帝在山东早有布置,趁周氏兄弟不和,从容指挥暗桩,行挑斗手足、搅乱齐鲁之谋。周琛以为发落可长,萨洲服饰也易换回汉家衣冠,却不知驰援的景军高张“奉少保子”——周绪死后追封少保——的旗号大举进兵,公然宣告了周琛的反叛。然而在将周瑞逃亡的战舰击沉后,景军并没有将山东奉还“少保之子”——周琛被元烨召入京师,得到的只有景帝“食毛践土,具有天良”的激赏。他在新的轻车都尉府中重又过起“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日子,直到景军南伐屡挫,元烨被迫启用前宣降将,把周琛等一干折节倒戈之人送上侵略江南的战场。
“莫说拒不受命、誓死反抗,便是诈病装疯、遁入空门,也能免手染同胞之血。周琛为何一定要出兵?”
周芝深吸一口气,将叙事时间又往过去倒转,“义父领家丁复仇前,曾让侍妾秀娘将他们的孩儿带回潜山娘家。此事为佟允文获悉,便把秀娘母子捉进军营,以此胁迫义父出兵,直到义父率军抵达长江北岸,才将他的亲眷释放。潜山的乡亲以秀娘‘委身汉奸’为耻,将母子二人赶出村庄。秀娘带着孩儿去寻义父,不幸路遇土匪,惨遭奸(河蟹)杀。小义弟当年还不满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