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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地玄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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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烨以景帝之尊做出承诺,只要江永今生不再公开反抗景朝,他不仅可以放海上残兵及浙东百姓一条生路,还允许他保留衣冠,隐居山中继续治学。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答应帮江永寻找孙女,若能找到,绝不伤她一分一毫。元烨视江永为当世之名相,千秋之圣贤,对其是极为景仰的。同时他也明白,能重新凝聚浙东反抗力量的,唯江永一人而已,杀之徒增仇怨,顺之乃得久安。果然,自达成此项和议,东南义军次第解散。纵有张苍水、钱肃乐一干绅衿奔走呼号,终是力不能支大局。八年以来,他们占据海上一隅,筹饷募兵,见缝出击,屡败屡战,至于今日。

事后江霖问过祖父,那夜诸军散亡、孤舰深陷重围之际,他可曾想过殉国。

祖父坦诚道,没有。

他见过向萨人摇尾乞怜,欣然变节、接受委劄的降官,也见过天天高呼渡江,日日逞兵自恣的义勇;见过为保住功名富贵,钻头觅缝,主动献降的士绅,也见过大难临头依旧分立门户、互相发难的将领;见过以“爱国”之名掳掠百姓财物、奸(河蟹)淫其妻女的无赖,也见过被官兵、义师勒索至室家离散,不惜为敌人带路的平民……江永从未相信浙东的起义能够成功,恰如不奢求蛀空的朽干能长出茁壮的枝叶。

他意识到,华夏已病入膏肓,不在于皇权败坏或是存在皇帝,而在于长久根植于民族、社会、人心中的奴性、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注9)。除非根除此疾,华夏绝无复兴的希望。一直到他生病去世的八年间,江永撰《弘光实录钞》、《隆武实录钞》以叙大宣之盛衰,撰《<孟子>师说》、《宋宣学案》以究儒学之流变,又撰《留书》、《明夷待访录》,试图开出济世良方。他甚至思考所谓“华夷之辨”,岳旻的祖父岳维申听闻,斩钉截铁地说道,“夫人之于物,阴阳均也,食息均也,而不能绝乎物。华夏之于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注10)!”但江永并不完全认同。

“华夏之民,识文断字者几何?知书达理者又几何?圣贤之言,束之高阁者几何?处事应物者又几何?”经典儒学已死,它的守墓人不无悲戚地叹道,“只说‘衣冠上国,礼义之邦’,然则狂妄而生易辱之菲薄,麻木便成精致之诈伪。比之夷狄之粗率、勇武、好战、蛮悍,究竟孰优孰劣?”

若祖父来到岭南,他可会叩响陈自牧的府门?他可会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将无数鲜活的生命送往屠刀之下?

“一人有私,千万人亦有私也:君私其府,官私其爵,农私其畴,工私其业,商私其价,身私其利,家私其肥,宗私其族,族私其姓,乡私其土,党私其里,师私其教,士私其学(注11),以故今天下有君而无国,有官而无士,有人而无民,”祖父想必会责难于他吧,“你教他们死的哪门子国,殉的哪门子道,捐的哪门子躯?”

江霖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从怀中取出张边沿起毛、折痕浸红的字条——“天下大旱诞江霖”,那是娘亲留给他的唯一的手迹。

父母与兄长得景朝厚葬,陵寝庄严恢弘,规格比于亲王,但他从未去过——他不愿见元烨以之标榜自己的宽大肚量与赫赫武功。江霖只认祖父在四明山中种下的三棵茶树,每逢春节、清明、中秋和父母的忌日,他在树前洒三杯茶,磕三个头,从祖父手中接过母亲留下的字条,看上许多遍,起身,很快比他们都要高了。十岁那年,祖父将字条完全交给了他,苦笑道,“若非你母亲所托,藏山入水有何不好?”

江霖抹去眼角的晶莹,只当是天空落下的雨滴。岳旻到破庙外的山坡上寻他,正看他手中捏紧的字条,“想起爹娘,又难过了?”

江霖颔首。

“同云,我知你甚深。陆谷哭闹,宽解法多如牛毛,可你偏说起兄长旧事,不是因为你想安慰,而是因为你要叙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半塌的庙墙后,陆谷正趴在周芝的腿上熟睡。江千里拨旺面前的篝火,瞟了江霖一眼,又继续与周芝窃窃交谈。江霖收回目光,拍拍身后的草丛,示意岳旻坐过去。

江霖十二岁那年,祖父与挚友汪士毅游访道教遗迹葛仙祠,那是他最后一次出远门。士毅在延兴九年的徽州保卫战中先后失去独子汪典与五内俱崩的发妻,不久儿媳改嫁,带走了孙子和孙女。此番远道而来,实用尽了他积攒的所有盘费。两位老人在月下坐到三更,谈论“天下一治一乱,以胡氏十二运推之(注12),三年前已交入‘大壮’。然而乱运未终,何也” ,入夜寒甚,庵中唯一的一张薄衾盖在随行的江霖与岳旻身上。江永与汪士毅背靠背坐在一起,两背相摩,稍稍得些暖意。

江霖是冰,不在意人间如许寒凉。可他需要一个支撑,好知血流漂杵之世,他将浮荡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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