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自小娇养,初经风雨,第二日便染上风寒,在江霖的勉力调治下,竟至高烧惊厥,险些丧命。同行的一干兄长惊骇万状,纵知名登海捕文书,也不得不踅进沦陷城镇,暗地问药?寻医。所幸陆谷不久痊愈,他们再次启程,这回刻意放慢行速,紧赶慢赶,总算在初春抵达衡州。
萨军一路攻城略地,几乎同时赶到衡州城下——周琛自岭南再下梧州、桂林、逼入湖广,所到之处无人敢直撄其锋,甚至差之毫厘,就能将逃亡中的桂王小朝廷一网打尽。
周军兵强马壮则一,官民离心背德则二。隆武、延兴以来,君相莫不以桂藩割据两广为忧,及至唐王世炯当国,对前政多有拨乱反正之举,然而削藩尊君则一以贯之。永康四年,安南宁朝军队攻陷高平,崔主承光逃入广西思陵州。世炯以宁朝擅击贡臣,乃对天(河蟹)朝大不敬,即命桂王林书楫亲征宁王。趁此时机,世炯大换两广官员,扶植远近宗藩,将桂藩势力一削再削,惜乎天不假时,虽有书楫因瘴气暴毙军中,幼子天炀承袭王爵,景军亦始大举南伐,宣廷自且救顾不得,竟要与桂藩分庭抗礼。
林天炀本为书楫外室所生,十三年来随母栖居新会,若非嫡兄毒杀胞弟又被世炯下令处死,此生难能认祖归宗——阴差阳错,妓家子终得王爵。他与桂系官员相互庇护、托举、利用,乃至于在世炯意外身故后抢先进位监国。两方人马在粤东大打出手,竟是朝廷不敌藩镇,新帝启塞远遁西南,在缅甸惨遭杀害。入缅之前,缅王思龙要求“天皇帝”解散十九兵马,这支军队滞留腾冲,听闻主上遇害的噩耗,又在董齐的指使下返回广西,投入对景抗战。他们对桂藩恨入骨髓,自不许他驻跸桂林。在宣、景兵马的共同追击下,天炀不得不转道平乐、进入湖广,乞求当地官府的收留。
此时湖广正处于沦陷边缘,若非广东起义拖慢了周琛进军的速度,湖广巡抚薛湛不会有致信四川总督赵煜阳、请求调兵支援的时机。煜阳亲自出川,与薛湛分守衡州、长沙,不久长沙失守,周琛及多罗郡王广福率军自西、北两方向直迫衡州。煜阳力劝天炀往成都避难,一班君臣口中说着“固守城池,安定众志”,三日后便“勉强”从其所请,登舟向西奔窜——虽称“奔窜”,这位神宗血胤的法驾卤簿却不能省简。煜阳遍赂藩府上下,恳请诸臣顾及时艰——煜阳心知他们要的不仅是钱财宝货,更是自己卑伏姿态。他吞声忍气,在湘江边拜别御舟,回身正见城门外一袭丧袍的少年。
两人从未见过面,但显然都认出了对方。江霖走到煜阳面前,似是与他对话,似是窃窃私语,“此人出身寒微,举止间却无市井气。”
“羊服虎豹文,星假日月光。你且看他脱去龙袍!”
江霖摇头,“守柔曰强,不可不惧啊。”
御驾渐向天边驶去,夕阳压舷,将舰船焚化成几十粒黑点。江霖收回目光,郑重跪在煜阳面前,“不孝等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祖考。江公讳永太府君痛于辛未岁腊月初八丑时寿终正寝。距生于万历四十一年癸丑岁八月初八日亥时享寿七十有九。不孝等随侍在侧,亲视含敛,遵礼成服。因山甲不利,暂寄厝于四明山中。俟后山甲大利,再卜吉安葬。叨在世伯哀此讣闻!”
衡州处西南之门户,南北之锁钥,却是片无险可守的四战之地:东面临湘江,然而时值初春,即无水深,也无浪急。林天炀走后,煜阳重新用木栅封锁江面,并遣百余士兵沿岸警戒。城西向北直到蒸水一带,地形开阔,地势平坦,曾经遍布的稻田、莲池与鱼塘,如今全部挖开、加深、灌水,连成一大片阻遏胡马行进的沼泽。城西向南直到湘江,连绵起伏的丘陵让川军因势设伏,将大量人马隐藏在树林与山石之间。有平台的火炮与谷底的深壕遥相呼应,敌人每前进一步,都将付出惨烈的代价。赵煜阳带江霖视察过回雁峰上的布防,回城时已是月上中天(注13)。“江公在天保佑,你总算平安到了衡州,”煜阳想象得出这一路的惊心动魄,他百感交集地揽过江霖的肩头,回忆道,“当年江公镇守长沙,我与五百名湖湘学子入城助战。江公领我巡城,如同今日我领你一般。”
好在比之四十年前,煜阳有充足的时间疏散城中百姓、修筑防御工事。江霖左右巡睃,看官军与义民热火朝天地在街口筑起战垒,在房屋间挖出通道。他在府衙外的八字墙上读到过官府强劝百姓出城避难,并承诺绝不擅取民财的榜文,可为了在城破后还能以巷战阻击敌军,那些保证都顾不得了。“广福连克岳州、汨罗、长沙、浏阳,兵马、粮草、士气次第消耗,至衡阳已是强弩之末。周琛屡受上峰猜忌,未尝无养敌自重之心,何况彼与世伯恩怨甚深,不敢肆意妄为,”江霖分析道,“此战景军必败,我军必胜。新朝立国,在此一举!”
赵煜阳震惊地看向他,“霖哥儿,你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林天炀不是汉献、唐昭,令诸侯也不必奉此天子。但无多添杀戮,为新朝积福而已。”
煜阳面色庄重,“霖哥儿,我亦熟读《明夷待访录》。江公之志,某当躬亲践之,亦当躬亲守之。”
“愿为世伯效犬马之劳!”
煜阳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是要离开,衡州阽危,久待无益。留下周芝支援外,你将——你们在干什么?”
陆谷很想为守城贡献自己的一份力,他帮忙将宵夜送上城楼,被副将杜冲逮住,抱到竹篮里去试缒绳牢不牢靠。士兵纷纷站在城下接应,听陆谷用一口粤地官话大喊大叫,都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向他一遍遍学说那几句广东方言,不是“扑街”“衰仔”“冚家富贵”就是“揽揽”“锡锡”“我钟意你”,直到长官厉声质问,才戛然止住兴头,缩颈四散而去。
“真是‘光阴过眼如奔轮(注14)’,多年不见,旻哥儿都这么大了,”岳方詟从头到脚来回打量着侄儿,“自去浙东,衣食可曾亏缺?一向安全无虞否?”
“叔父放心,江先生和夫人都待我很好,虽时处景兵监视之下,有元烨口谕在前,彼也不敢妄动,”岳旻拱手道,“邻居久也成友朋,二老殓葬之时,他们还帮了不少忙。”
江颢殉国的消息传到四川,岳维申关念老友,立即前往浙东,在四明山中做客逾月,探讨经史时势,与江永不能相下。他悻悻然回乡,一面在著述中继续与好友隔空论战,一面则日日忍受家里小活神仙的摧残——岳旻是长子方誉四十岁上得的幺儿,聪颖非常,上头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都不及他半分受宠。小儿天性便是趋利避害,他仗着父母、祖母和婶娘们的娇惯,在家中横行霸道,就连举世推崇的祖父也不放在眼里。岳维申对他长久以来的恶劣行径忍无可忍,遂不顾全家反对,带着孙儿与刚写完的《黄书》再访四明山。他撇下岳旻,辩论几日后独自回川,美名曰半大孩童,既能与江霖为伴,过几年便是劳作好手,实则教孙儿拜师江永,修习醇儒之学,同时借山中泉雨,洗去他满身纨绔之气。
岳氏祖籍衡州,岳维申作为族长,派三子方詟久居祖宅,打理宗族事务。此番川军进驻,一切联络、募捐、动员,都有他鼎力支持。叔侄俩正说着话,岳夫人抱了件崭新的褶袍进屋,招呼岳旻把脏污的衣衫换下。她用指腹摩挲着旧衣上被刀剑、草叶、瓦砾刮开的破口,心疼道,“那周琛心狠手辣,你们既没属兵也没甲胄,就敢把他招惹?要让你娘知道,估计要做好几宿噩梦!”
“还请三婶多多隐瞒则个!”岳旻起身,装模作样地向岳夫人作揖请求,逗得她一个劲捂嘴偷笑。方詟叹了口气,“周琛骁勇,广福也不易对付。长沙号称铜墙铁壁,五日即成废墟。巡抚薛湛举家殉国,唯幼子薛简侥幸生还,逃来衡州城中。文弱小子,终日惶惶,明日你们出城,把他也顺道带上。此战料甚艰难,不知要苦熬到何时呢。”
“同云倒言此战易胜,想败却难,”岳旻学话道,“周琛由东至西,脖颈系于佟致卿之手,能吠却不能扑咬;广福从北到南,如举弹弓而牵牛筋,施力不得,先要绷断——二人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何足惧哉?待来日击退外敌,侄儿还要再来衡州,向三叔讨一杯庆功酒呢!”
“那就借旻哥儿吉言了——对了,今天下逐鹿,北有元、李,南有董、赵,尔视江霖奚若?”
多少心思藏在岳方詟的“顺带一问”中。江霖作为隆武朝君相联姻仅存的硕果,身承大宣衰微而虚无缥缈的天命与祖父十五年躬亲教授的学养,虽然久居深山,无人知其底细,却不妨饱经灾乱的江南百姓耿耿而念之,悬悬而盼之。盛名之下,最怕美声溢誉,有过其实。他们在江霖身上编织了太多神话,一如当年蜀人追思武侯而爱其幼子。赵煜阳无疑是其中最大的推波助澜者:他没有嗣子,膝下三个女儿,长女望舒远嫁南海,幼女斯年尚为孩童,二女儿赵蓁素受钟爱,却非治理之才。父辈轻诺,将她许给江霖,想来不只为支撑门户,更要将西南也一并交托!
赵岳世交,休戚相关。江霖初来乍到,民心攸归是虚,政局革变却恐是实。面对方詟的关怀,岳旻思考一阵,认真回答道,“相处日久,未觉殊异,下山以来,不见其比。”
曾经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为毕生功绩的宣太(河蟹)祖林元乾的孝陵,今日站满了剃发编辫、马褂长袍的萨人。行列六尺之外,上万名江南父老摩肩接踵,瞻仰着大景雍熙帝元烨的御驾逶迤驶来。元烨由甬道旁行入陵,又谕扈从诸臣门前一皆下马。导引官将他引向中门,被断然拒绝,“朕自东角门入,特示朕之敬心耳。”随从祭拜的皇子及大臣侍卫自西角门入,全依宣朝新帝谒陵故事——天命者,宣家失之,景家受之,岂处心图谋所能得哉?元烨将自己视作天命与宣祖功业的继承者,而非反叛天(河蟹)朝恩主、乘隙窃据中原的侵略者的后代,他在享殿前三跪九叩,又诣宝城奠酒三爵为祭,随后离开陵园,依旧自甬道旁行。“传朕口谕,守陵内监及陵户人等护陵有功,宜皆重赏。先时金陵逢乱,遍地萧条,百姓衣食无着,难免有亵渎孝陵之举。民生多艰,朕不忍降罚。自今日起,孝陵严禁一切樵采狩猎,督抚地方官应严加巡察,”当年江颢、林萱固守留都,面对粮草告竭的窘境,也是先祭皇陵、告罪乞恩,再令官兵有序伐树、狩猎,以减军民饥寒之苦。反倒是后来景军攻陷金陵,在钟山四处践踏、冲撞,才让陵寝沦为丘墟——但这并不妨碍元烨歪曲事实,轻轻揭过,“此外,朕意欲访察宣代后裔,授以职衔,俾其世守祀事。古者夏殷之后,周封之于杞宋。即令本朝四十八旗鞑靼,亦皆元之子孙,朕仍沛恩施,依然抚育。明之后世,应酌授一官,俾司陵寝。俟回都日,尔等与九卿会议具奏。”随行公卿领旨谢恩。江南父老闻之,无不高呼万岁,感激涕零。
皇太子承鸿站在父亲身后,眉间轻蹙,垂眸不语。他跟随元烨回到行宫,听父皇随口说道,“林太(河蟹)祖筚路蓝缕,以布衣之身奄有区夏。后世子孙乐安忘危,移权柄于宦寺,急赋敛而害民,以致宗社不守,洪业丘墟,后之来者,戒之哉,戒之哉!”
承鸿俯首称是,“儿臣久奉父皇膝下,未立寸功而忝居储位。今见故宫道上,满目荆榛,昔者巍峨凤阙,全作断壁颓垣,思祖先创业之艰,敢不以前代兴废为鉴,朝乾夕惕,居安思危,”他看父皇脱靴盘坐,并没有称许的意思,又绞尽脑汁道,“儿臣还见道旁百姓面黄肌瘦、鹑衣百结,知民生必也苦甚。江南兵燹未绝,屠掠之事屡有耳闻,贪吏借南巡之机大肆搜括,毫不顾忌父皇英名……儿臣幼时,阿玛教孩儿背白乐天的《卖炭翁》,‘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伏愿父皇以蒸民为念,慈悲为怀,毋令‘黄衣使者白衫儿’乱了我大景江山!”
每逢王朝盛典,必也取民财以锱铢,而挥霍之如泥沙。经手的官吏中饱私囊,自古由来如此,太子可以暗地埋怨,却不该将矛头直指父皇心腹,邀卖朝野人心。元烨眯眼看向太子,“是谁教你说的这番话?”
承鸿慌忙跪下,“此系儿臣一孔所见,不敢摭拾旁言,扰渎圣听!”
“情之最亲者莫如父子,叫你出阁读书,学了这些繁文缛节,咱们父子反倒疏远了——快起来吧,”元烨拍拍宝座的边沿,示意承鸿坐到他的身边,“观尔今日所议,见识仍略浅薄。为君王者,所务无非二事:内则亲握乾纲,励精图治,置家国于磐石之安,外则扫清蛮寇,开疆拓土,建万世不易之基业。是故朕非不愿丝毫不取于民,然其势有所不能。使令天下太平,万国来朝,今日损一师,隳一城,何足道哉?”
“尔有厚民生、拯民困之心,亦属难得。然需知萨洲家法,以国语骑射为根本,莫要耽于汉习,重蹈辽金覆灭之旧辙也!”元烨看出太子心中不服,于是加重了语气,“朝堂之上,文臣中愿朕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