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冷风摇曳起满山林叶沙沙作响,风雨欲来。
苔生看了眼不远黑沉沉的天,点了下头,不再多说,很快就走了。
这一天,谁都很困了。草草交代后,便根据安排,乔云林、冯裕一人一间,虞宝英和谢山停一间,各自领了屋子,回房间休息。
这屋子铺陈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墙角还摆放着一只木质衣柜,衣柜外挂着一卷几乎是等长宽的白布。
这布雪白,清澈得如一汪冷冷的月光,孤零零的照悬在这老旧的破屋里,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窗户被七八块木板钉得密不透风,悬在门外的那两片红光被削得稀碎,落在屋内的地砖上,于风中影影绰绰,唯有那清白的画卷,映出一方倾斜的光面来。
桌案上摆着一只烛台。
乔云林瞎得彻底,溜达了一圈,才摸到这不起眼的玩意儿。
他用旁边的匣子点了火,端着这东西,才将这暂时落脚的地方看了个仔细。
这里虽然破旧,却并不积灰,床褥、桌面,包括那副装模作样的空画,都被擦得一尘不染,空气虽不流通,被捂得沉闷,却也并不呛人。
看来这三间屋子是有人住的,没猜错的话,住得就是那三个要被送走的孩子,只是今夜他们被留在红顶小屋扎刍灵,才暂时空了出来。
床是给小孩睡的,又窄又小。
果然,上了这贼船,连睡觉都不得安宁,乔云林心想,要么发霉长草,要么就是这不见天日的棺材盒子。
他冷眼看着面前这床需要锯半条腿才能躺平的小摇篮,沉默了两秒,干脆扯了眼镜,眼不见心不烦的躺了上去。
不过眼睛看不见了,心里还塞着事。
比如记忆里突然出现在雨夜的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崔思灵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对着一个小孩又敬又怕?
那少年口中的交易是什么?是和什么人做?
轮回十载为了保一人平安,那人又是谁……
还有,他曾在双水旗袍店见到过一张相片,那地方是一处荒地,崔思灵戴着一顶半遮面的黑帽,手下扶着一个模样与他极为相似的男孩。
他是谁?
谢山停和他年纪相仿,又说崔思灵救过他的命。
这一命是如何相救?
即是小时候与自己相见,就说明那人当时也是个孩子。
他们三个,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窗外开始刮风了,豆苗大小的烛光明明灭灭,晃得床上那位脑仁疼,皱起了眉头。
他翻了个身,手掌覆上眼睛,遮住了所有光亮。
本来就是强撑着,这一遮,便很快就没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除了风声,窗外又传来了其他动静。
似乎是什么有什么东西在玄廊来回走动,步伐凌乱,弄得木板吱呀作响。
接着便是几声轻巧的敲门声。
还挺有礼貌。
可惜屋里的人耳朵聋得厉害,听不见,仍旧睡得四平八稳,死尸一般沉着冷静。
见里面的人不上钩,外面泼皮便开始发癫,敲门的声音骤然尖利,滋啦滋啦地挠着门板,门板不够发挥,便开始用石子砸窗户。
砸得屋里的那张破床左摇右晃,帘布上的灰扑簌簌往下落,一层又一层,硬是给尸体呛活了。
乔云林咳得脸色发白,终于是再也睡不着了。
他摸起眼镜,端着那烛台,朝窗户走去。
刚一靠近,挨着他的那块木板就猛地一个哆嗦,又抖了几层灰。
乔云林:“……”
他灭了手里的火烛。
侧着身体,静悄悄地贴上了墙侧,透过木板的缝隙中向外看去——
却是除了那阴森森的一片红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正当要换条缝再瞅两眼时,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招呼也不打地就怼了上来。
“……”
乔云林矜持地后退了一步。
正是这一步救了他。
因为下一瞬,那本就松动的铁钉“嗖——”的一声飞出老远,一只长满黑毛的“柴火棍”陡然从那窟窿眼中钻了进来,张牙舞爪地挠着空气。
显然,如果他还杵在那儿,非得让这缺德玩意儿给毁了容不可。
乔云林捡起被弹飞在地的那残废的半块木板,捏着一头,很嫌弃地戳了两下那神采奕奕的黑棍子。
“……”
黑棍子捞了半天,不仅半点肉沫子没捞到,反而被吊在嘴边的食物狠狠调戏!气得冒毛都炸了。
还没等再发作,它就嗅到一股焦焦的臭味,像是什么东西被点着了。
乔云林冷着脸丢了火匣子,倚在墙边,好整以暇地观赏自己的杰作。
毛被烧了,就轮到皮了。
那东西被烫得吱哇乱叫,“嗖——”的一声,夺回了自己的烟熏鸡爪。
没想到柴火棍虽然长得胖乎乎的,但脱了那恶心的毛,其实细极了。
水鬼真是根棍,还是根营养不良的棍,和小孩的手臂似的,乔云林心想,搬空了半个岛,不是很能吃吗?是消化不良还是都没吃嘴里,全藏起来了?
走廊里的水鬼贪图口腹之欲,食物就在窗边,哪有放弃道理?
于是爪子伸进来一回,被烧一回,伸进来一回,被烧一回。此起彼伏,有来有往。
烫嘴的食物还没掏到,一声琴音就骤然从林中响起。
这声音凛冽如寒风。
屋里的人听得没头没尾,屋外的的水鬼却被冻一个激灵,仿佛听到了什么号令,毫不留恋,转身就跑。
不过一会儿,八角楼便重归安宁,一丁点动静也没了,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错觉一场。
窗户留了个洞,灰尘清晰可见。
几片幽蓝色的雪花自乔云林身后缓缓飘来,落在了这残破的缺口。
他再次闻见了那淡淡的清雪气息。
乔云林下意识回身看去——
方才还干干净净的那卷画帘,上面落了一位莹白的仙人。
仙人苍白清瘦,一身滚着银纹的白袍,覆着一张冷白的面具,如红梅落雪般,只有眉心一点红。
他轻描淡写,矜持的不动声色,即使是身在画中,却仍叫人心生畏惧,似乎怎么也亲近不起来,倒是与他周身的气息相辅相衬,落着皑皑的霜意,不可冒犯,不可诱惑,不可动摇。
分明看不见那人面容,乔云林却本能地觉得,除去面具,这画上的人,该是个很好看的模样。
而且这凉飕飕的雪花,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他推开黑棺后,曾在梦中相遇过的那个身影。
他问:“红顶小屋,站在纸人堆里的那位也是你吧。”
“你是谁?”
画上之人没有说话。
片刻后,在那人的袖袍边上浮出了三个清瘦遒劲的字:
不知道。
乔云林:“……”
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傻子还是骗子?
可惜这人看脸,鬼迷心窍地对着他多出了点耐心:“那你从哪来的?”
画上又飘飘然了三个字:不知道。
“…………”
骗谁呢?你不知道?难不成是我画出来的?
他冷了声音:“什么都不知道,进我屋子做什么?”
本来以为这只会说“不知道”的好看骗子又要骗他说不知道,乔云林皱起了眉,心说三无产品挂在这儿闹鬼,那他还怎么睡觉?
结果真见鬼了,这回给的字竟然不是老三样。
“找人?”
乔云林眉头皱得更紧了:“谁?”
——你。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找我做什么?”
那画突然安静了下来。
在那清清冷冷的白布上,画上的人愈发清晰明了了,就连衣物上的银纹,也像活了似的流淌了起来。
不知道他的是不是错觉,乔云林心想,这人不说话,却轻轻勾了抿紧的唇线,似乎是在……笑?
好吧。
他绷着脸,心说不说就不说,自己困得怨气深重,想必能辟邪。
熄了蜡烛,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可床板上的人睁着眼,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人有个毛病,除了崔思灵,他很难忍受在睡觉的时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因为总觉得不舒服,和现在一样,像是被什么人动也不动盯着看,身体和神经都绷得硬邦邦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诈尸。
这还怎么谁?
睡不着。
于是不由自主的,目光就落在了斜前方的那方光面上——那里仍旧干净清澈,带着点舒服的凉意,仿佛一束被遗漏在鬼蜮的月光。
乔云林翻来覆去地看。
不知道看到第几百遍时,终于得偿所愿,他睡着了。
床边停了一双草鞋。
那草鞋不知从何而来,沾了一脚腥臭的黑泥。它张咧着大嘴,露出满口凶白的獠牙,那黑色的污泥仿佛滋生的毒液越淌越多,逐渐泡湿了草扎的身体,生出了冷硬的黑鳞,盘缚在床脚,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等待机会,将猎物一招毙命。
现在机会来了。
床上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显然是已经睡熟了。
黑蛇一跃而起,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连那人边都没挨到,就被一条白绫捆了去。
黑蛇:“……”
衣柜上的那幅画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抹银白的衣角如无声的雪,安安静静的,落在了床边。
画里的人身量欣长,四下都是轻描淡写的一片雪白,干净得很。却也是太干净,仿佛落进了一场风雪寂灭的冬,冷也肃杀。
那五花大绑的蠢蛇结了一身霜,被冻成了冰棒,只有眼珠子能转动。
它瞪着眼珠子,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刺疼,像是被架在火里翻来覆去的炙烤,已经要冒烟了。
那人捆了它,却不管它。
他坐在床边,半抬着手。
那手很薄,也很苍白,白得都发青了。
光是从这手看过去,这人哪里是乔云林眼中的什么“仙人”,分明是一只孤魂野鬼。
这野鬼不知道要做什么,那悬着的手不搁下去,只停在半空中,一点动静也没有。
良久,才将就着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姿势,隔着薄薄的空气,落在了那人头顶。
温沉地摩挲了两下。
这动作叫他做得珍重,像是久别千年万年之后,迟迟不到的无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