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暗红色喜服的沈自渡被大力掀飞,此时正五体投地躺在祈神台上。而那些原本扛着轿子的纸人们一哄而散,只敢在不远处耷拉着脸上的表情狠狠看着。
谢遥生此时也有些懵。
如果刚才他没听错的话——那琉璃乐器是被奏响了吗?
他看看眼前的郁离,又瞥了瞥旁边那些聚在一堆的纸人。
它们就站在那里,仿佛是失去了下一步的目标,惶惶不知该做些什么,再配上那如同小儿涂鸦似的表情,倒显得有些滑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谢遥生坐在轿中,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红衣美人敛裾端坐在花轿中,身上的衣衫凌乱,额前的珠帘慢慢甩着,抬眸看他时好像带着点潋滟水光,瞧起来……倒是有几分可怜。
郁离不禁软了嗓音,他伸出臂弯托住了轿中人的手:“没事了。”
谢遥生撑着他的胳膊垂首走下了花轿,又将系在头上的珠帘取下,顺手挂在了轿子的长杆上。
珠帘噼噼啪啪响了一阵,在四下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夭红……你果真是一点都没变。”
“是吗?”
一道有些狡黠的女声伴随着叮当的银环碰撞响传入耳中,原本挤作一团的纸人们哄然四散,如墨的夜色中,一辆雕刻着七十二般恶鬼的木车缓缓驶来。
木车上的女子仅用几面薄纱覆体,繁琐的发饰被编织成花瓣的模样,顺着肩膀垂到胸前。
她赤着脚走下木车,脚踝处的银环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着。
夭红抬手拨开挡路的一个纸人,手腕上用整根蛇骨做成的腕花咯吱响着,空洞的蛇眼随着她的动作紧紧盯着谢遥生。
虽然只是个没有血肉的蛇骨,可被那黑黢黢的空洞盯着的感觉也算不上美妙,谢遥生有些不适地蹙起了眉。
“多年不见,仙君还是一如既往地……引我垂涎呢。”
赤足伴随着银环叮当声点地,缩地成寸,夭红鬼魅般的身形在瞬息间就飘到了谢遥生身边。
夭红凑得很近,戴着蛇骨腕花的手臂搭在他肩头,青葱似的食指抬起,就要去碰谢遥生的眉心。
可还不等她再有下一步动作,静默伫立在一旁的人影忽然暴起,夭红被剑气掀得向后飞去,踉跄着朝后退去,直到腰间被木车抵住后才站稳身子。
她咬住下唇的嫩肉,眯着眼朝前看去。
那人的头发被一根红绸高高束起,或许是刚刚太过用力,此时那根红绸从他左眼上缓缓飘落,一只带着点赤红的瞳仁正冷漠地盯着她。
夭红抬手抵住唇角嬉笑出声:“好嘛,我又没想着对他做些什么,你这般看着我倒真叫人害怕。”
围在木车旁的纸人们见他们的主人这样,也有样学样遮住自己的脸,只留下滑稽的半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郁离。
说着害怕的实际上更能让别人害怕。
好不容易从城外跑回来的楼岚短促地惊叫一声,就“啪”地一声倒地不起。
夭红侧头瞅了他一眼,又百无聊赖的转回来。
“真是没意思。”她说着,就撑着身子坐上身后的木车,还顺手将身旁一个纸人的头拧了下来在手中盘玩着。
“还以为这次你不死也得扒层皮,哪知道半路来了这么个……忠诚的狗。”
说着说着,夭红似乎是有点生气,把手中的“头”团吧团吧就扔到了地上。
只可怜那个没了头的纸人,此时趴伏在地上四下摸索着。
“如此大费周章,就只是想杀了我吗?”谢遥生抚上花轿,转瞬间,原本那固若金汤的花轿就化作齑粉,散落在夜色中。
他对上夭红有些玩味的视线:“就凭这些假的不能再假的东西?”
夭红向前倾身,蛇骨顺着指背缠在之间。
她对着谢遥生遥遥一指:“谁说这些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这些是真是假呢?”她低低笑出声来,身子颤抖着,“我这幻境……可从来没有真假一说。仙君只道是假,可世事难料,您怎么确定自己不是那戏中人呢?”
“什么意思?”
谢遥生蹙起眉,总觉得她这话里有话。
“当年死的人太多,那些怨灵至今好像仍在无痕方下沉浮。”
夭红拨弄着自己的指甲,颇有些漫不经心道:“怨气大得很,整日吵得人不得安生,至于别的……假作真时真亦假,仙君,您还是自己悟吧。”
说着,那些纸人就随着她的动作将木车向后推去,仿若她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一番话似的。
退到一半,夭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侧过身子,手掌轻轻点上自己的左眼。
她带着些玩味地看向郁离:“还是遮好点吧,仙君可不喜欢……异类。”
看到郁离微微愣神,夭红这才满意。她发出串清脆的笑声,转过身,木车渐渐消融在了夜色之中。
谢遥生收回视线。
照她所说,他们如今在这个幻境中所遭遇过的事情都是曾经全部真实发生过的,哪怕是这看起来很假的“借福”。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这么想来,在那年的云隐城中,真的有这么一场仪式进行过。只是那轿中的新妇是否真的借到了神福……谢遥生想起那些纸人腰间原本一直不曾奏响的琉璃乐器。
若真有此事,恐怕那时在这举城同庆的盛典前夕,有一个新妇惨死在祈神台前。
想到这儿,谢遥生不禁觉得胸口闷闷的,总归现在也离不开三千界,他倒要看看夭红究竟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幻境之中无日月,但看天色,此时也应当过了午夜,即将要到黎明破晓之时。
沈自渡和楼岚两人,一个正趴伏在祈神台上,另一个晕倒在街边的商铺门前,让他们再在这里待下去显然不是个办法,得先想办法将他们带去落脚的酒楼才行。
他轻叹一声:“走吧阿无。”
话音落下,身旁的郁离却没什么动静。
不知道郁离正在想些什么,他垂着头,红绸发带混着墨发垂落在肩后。骨节分明的手点着自己的左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遥生带了点困惑:“阿无,怎么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拉郁离的胳膊。只是对方忽然像是受惊一样躲开了他的手,躲避着不愿意面对他。
【夭红太坏了,她这么说男主真的要变成伤心小狗了。】
【一只瞳仁是红色的怎么了,异瞳哎,不敢想象这得有多酷。】
【快别伤心了,夭红那是骗你的,师尊才不会讨厌你呢。】
【就是,她只是为了离间你们的感情而已,千万不要上当啊!】
【好像自从进到这个幻境以后,男主身体里的魔族血脉就变得活跃起来了,居然连含霜的封印都有点压制不住。】
【应该是正常的吧,毕竟夭红也算是无痕方四天姥之一,使点小手段也算轻松。】
谢遥生不禁有些失笑。
刚刚夭红说那一番话时他正想着别的东西,竟没注意到郁离真把那些听了进去。既然他早已知道郁离的身份并接受了他,但如今就断然不会因为那一点“异端”再对他生出什么厌恶。
“好了别躲了,我早就看到了。”谢遥生故意装作冷硬说道。
果不其然,郁离在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便呆愣在了原地,手指也僵在半空,不上不下。
谢遥生瞅准时机绕到他跟前,将他的手拉下来捏住。
郁离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红色的瞳仁中盈满不解。
见此,谢遥生满意地扬了扬唇角。
“这不挺漂亮的,怎么还捂着不敢见人啊。”说着,他还佯装不满的耸了耸肩,“现在可没时间陪你在这里伤春感秋了,我身上还有伤,可没劲儿去抬他们两个。”
谢遥生示意他看正晕着的两人,并在不经意间展示自己颈侧还没有彻底消解下去的红痕。
郁离的神色软了下来,他抿了抿唇:“抱歉……”
刚才夭红那话出口,他的心里确实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这血脉他并不想承认,可事实却并不是他不想承认就能不承认的。
谢遥生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犹疑,于是轻声开口:“夭红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事实如何还轮不到她来评判。”
他虽说是如今所谓的正道魁首,宗门百余人死在那场天昏地暗的大战之中,自己也因此身负奇毒,极有可能命不久矣。这样的他在世人的眼中应当是个是个“嫉魔如仇”的仙君才对,只是……
他看了眼正在忙碌的郁离。
只是他对郁离总归是有些不同的,或许是见过他的曾经,又或许是知道他仅仅只是什么书中的男主,过去与未来好像都没有真正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因此才生出了几分怜悯吧。
如果能选,他相信郁离宁可不要这什么男主命格,只当个平凡的普通人就好吧。
谢遥生碾碾指尖,朝着郁离走去。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满身罪孽的命,去换他一个未知的未来。
幻境中的白日来得突然,等他们将两个昏迷不醒的人安置好,窗外早已响起了人声。
黑夜里的死城终于活了过来,谢遥生刚换下身上繁琐的红衣,门外的酒楼掌柜就礼貌地叩响了房门。
他打开门,那掌柜的样子不像之前那样诡异,他脸上挂着笑,殷切地点头哈腰。
这幻境是越来越真实了。
“这位客官,你们从外面来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这‘祈神傩’的习俗。今日是祈神三日的‘神乐日’,满城儿女都聚在街上……”说着,他还神秘兮兮地凑近了,“那些平日里足不出户的闺秀们今日也都出门了,见您这般丰神俊朗,等下去了定能招到不少的青睐。”
他露出个你懂我也懂的笑来,摆摆手离开了。
那副样子,真称得上是深藏功与名。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郁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隔壁房间出来了,他斜靠在木墙上,脸上又带着个鬼脸面具。
“就是什么相关的习俗吧。”谢遥生见他的样子不像之前回来时那般低沉,于是半开玩笑问道:“现在不难过了?”
郁离一下子站直了,他嘴硬道:“才没有,我其实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见谢遥生又在看他的鬼面,郁离轻咳道:“戴习惯了。”
谢遥生不知可否:“要下楼去看看吗?”
暂时也没什么事情要做,郁离压根没考虑多久就点了点头。
神乐日,顾名思义就是一个让人们放松欢乐的日子。就像是许多人间的佳节,百姓总要借此机会大闹一番,或是摆摊卖艺,或是赏花游乐,总之就是怎末热闹怎么来。
而今日就正好是这样一个日子。
他们走上街,瞬间就被欢腾的气氛包围了。
酒楼的正对门有个正在卖艺的杂耍班子,三个钢圈一个叠一个,繁琐打扮的人站在最高点,双脚交替摆动间,那钢圈就带着他绕场一周,对于没有灵力辅助的凡人来说,此等功力必定要练上数十年不止,周围的喝彩声一阵接一阵,铜板被从人们的手中高高跃起,最后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谢遥生已经许久没有置身于如此热闹的场景中了,周围人潮拥挤,一时间叫他有些不太适应。
手腕被人紧紧拉住,郁离一只胳膊护在他们身前,低头向他解释道:“这样不容易走丢。”
他点了点头,跟着郁离顺着人潮的方向慢慢朝前走着。
“打飞镖哎,快来打飞镖!三百文一次必定有奖!”
走到半途,谢遥生就被一阵高亢的吆喝声吸引了注意,他顺着声音看过去,远远的就看到了被挂得很高的一只木制锦鲤吸引了视线。
“哎你看,它像不像我薄月峰上的阿鲤。”
郁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膀大腰圆,五彩斑斓,乍一看好像还带着点反光的黑。
这摊主能在那么多好看的锦鲤中独独做出这只丑到奇特的锦鲤,也算是一种天赋了。
他默默点了点头:“像。”
那边的摊主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于是双眼一亮,半边身子从摊位上探了出来朝他们招手。
“两位要来试试吗?很容易的,不出三局定能拿下这只一看就很有福的锦鲤。”
他指了指半空中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