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滂沱大雨之后,文光帝的身体状况竟逐日好转。几日后,他已能在独孤蓉的搀扶下缓缓下床走动。虽然步伐尚且虚浮,但与此前卧病榻上气若游丝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几位御医轮番前来诊视,彼此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连连抚须赞叹:“陛下病势如此沉重,而今竟恢复得如此之快,实在罕见,真真是上天的眷顾。”每日来送奏抄的张怀谦,看到文光帝渐渐恢复了精神,眼中也透出一抹难掩的欣慰之色。
是日下午,张怀谦在西暖殿内陪同文光帝议事,直到黄昏时分,灯火初上,西暖殿内灯光柔和,与窗外的暮色交融在一起,显得格外静谧。
张怀谦专注地向文光帝汇报京城工事的最新规划,面前摊开的《锦绣京全图》上勾勒出精细的街巷布局。他指尖轻点,娓娓道来:“安济坊设在此地更为便利,而新建的进奏院若放在……”话音未落,他敏锐地察觉到文光帝微蹙的眉头,便停住话语,关切地低声道:“陛下,您还好吗?”
文光帝微微摆手,掩饰似的淡淡一笑:“无妨,有些累了。”他略作停顿,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目光指向另一处道,“怀谦,安济坊若设于此处,离京中粮仓更近些,也方便。”
此时,独孤蓉端着药碗轻步走进殿内,见二人神情专注,不忍打扰,便缓步走至案旁,将药碗轻轻放在文光帝手边,微微福身后静立一旁。
文光帝拍拍张怀谦的手臂,轻叹道:“怀谦,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顿了顿,他转向独孤蓉,道,“蓉儿,晚膳过后,随朕去趟瑶光宫。”话罢,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浓烈的苦味在舌尖散开,令他眉头微微一蹙。
“是。”独孤蓉柔声应道,见文光帝面色稍显疲惫,便细心地掏出手帕,擦拭双手,转身将桌上的《锦绣京全图》小心卷起,动作轻柔而谨慎。
文光帝望着她的举动,带着些许好奇,忍不住笑道:“蓉儿,你这般小心,倒像怕这画会咬人似的。”
独孤蓉莞尔一笑,恭敬地解释道:“此图乃休大人亲手绘制,精工细作。奴家知他一向爱惜画作,怕自己失了礼数,唐突了此图。”
张怀谦听了,不由得笑道:“蓉儿说得不差!在崇正院,动阿师的画卷前,都要用蔷薇露水净手才行呢。我取这图时,阿师念叨了几日,生怕臣弄脏了,常常责怪臣笨手笨脚。”
文光帝莞尔一笑,道:“倒是朕疏忽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张怀谦的肩膀,躺在躺椅上直了会儿腰,“怀谦,你带这图回去时,替朕向阿师赔个不是。”
独孤蓉细心地将画轴包好,双手递给张怀谦。两人手指一触,独孤蓉不由得微微一怔,迅速垂下眼,轻轻将手抽回。
文光帝将二人这一丝微妙的眉来眼去尽收眼底,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意味深长地停留片刻,又似是随意地移开,唇角悄然泛起一抹浅笑。
春风拂过太傅府的庭院,桃花已然绽放,满园的花瓣随风飘散,落在青石小径上,犹如一层淡粉色的云雾。张怀谦回到府中,走近那熟悉的书房。看见灯火透过窗棂透出,光线温暖而安静,门虚掩着,仿佛父亲在等他。
轻轻推开门,他见到张晃正在书房内,一盏孤灯下,父亲正伏案整理文书。书房内的摆设依旧简洁,墨香扑鼻。窗外竹影婆娑,书桌上堆着几本书册和一卷未写完的文书。
张怀谦轻轻走近,低声唤道:“爹。”
张晃微微抬起头,见儿子归来,眉头一松:“嗯,怀谦,回来啦。”
张怀谦走上前,轻轻躬身行礼。
张太傅缓缓开口问道:“陛下,近来如何?”
“嗯,陛下的病情时有反复,每隔一阵便要发作一次。”怀谦的语气依旧平静,“不过倒是总能化险为夷。此时此刻,只要细心调养便好。”
太傅点了点头,似在思索些什么。他轻轻蹙眉,略显迟疑地开口:“听说,蓉儿如今在陛下面前很是得宠?”
怀谦听到此话,微微一愣:“阿蔚走后,这些年陛下的习惯,蓉儿也熟悉了。况且,蓉儿聪明能干,懂事又得体。前段时间,她侍疾在侧。崇正院的回批,我看几乎都是她的字迹了。”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有些远,神色间透出一丝无奈,“陛下身边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照顾,蓉儿倒是那个人。”
太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陛下可曾......临幸过蓉儿?”
张怀谦不由得低头去避开父亲的视线——这话一问出口,心中那道隐秘的酸楚却愈发清晰了。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应该……未曾。”
张太傅并未多言,只是淡淡道,“张家承蒙圣恩,陛下若真是爱屋及乌,蓉儿能留在陛下身边照料,这倒也不算坏事。”
听到父亲的话,怀谦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心里百味杂陈。似乎在空气中凝结,轻声说道:“蓉儿自小入府,和阿蔚一起长大。她一直都是府中的人,情同手足。阿蔚入主中宫,蓉儿自然也愿意追随她。她是怕辜负阿蔚的心愿吧。”
张太傅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中的毛笔在墨池中略微停顿,墨滴缓缓洇散开来,凝出深色的水纹。他抬眼看着怀谦,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深意:“怀谦,陛下身边之事,你我虽是臣下,却也该谨言慎行。蓉儿伺奉左右,无论如何都不失为一个妥帖之人。只是,她的心意怕不只是为了阿蔚吧?”
张怀谦闻言微微一震,沉默片刻后,低声道:“父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他顿了顿,目光中略有些茫然,“但蓉儿心性纯良,始终以阿蔚的遗愿为念。她的选择,或许也不是单为一己之情。”
张怀谦低头沉思,心中忽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似乎从未让他去深究过蓉儿的心意——她总是温柔而体贴,隐忍而淡然,陪伴在阿蔚左右,却在阿蔚离世后继续留在宫中,默默地撑起一片属于她的天地。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抬头,声音低沉而坚定:“蓉儿是阿蔚心中最亲近之人,她的选择,怀谦会尊重。而若她真有意愿追随陛下,只要她心中不悔,我……也无从多言。”
晚膳时,文光帝虽食欲寡淡,却仍努力地进食了几口。待膳毕,独孤蓉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上步辇,缓缓前往瑶光宫。瑶光宫门前,司礼大臣瞿昙莲早已候着,恭敬地行礼,迎驾入殿。
瑶光宫,这座满溢帝后深情的宫阙,乃文光帝亲自赐名,取二人之名中一字,寓意如星辰相辉、比翼连枝。殿中雕梁画栋,风雅绝伦,殿内陈设无一不由文光帝亲手挑选,连庭院中的草木繁花,亦皆是皇后瑶华亲手栽植,这座宫殿不仅为居所,更似二人心意交汇的永恒胜境。
文光帝走进内殿,小公主正安静地躺在摇篮中,柔软的襁褓将她的小脸映衬得如同一朵初绽的花。她微微睁开眼,看着走近的父皇,小嘴微微翕动,似有几分惊奇。文光帝在公主出生之时,将她取名为李凝颐,尊号永康公主。这半年来,文光帝在稍有好转的日子,便会亲自前往瑶光宫探望小公主。若实在病势沉重难以起身,便只是遥遥地想着,却不曾让下人将小公主抱来,生怕她被自己病气所扰。还特意命宫中工匠打造了一对玉雕凤凰安置于公主寝殿前,床边悬挂着用宫中最珍贵的明珠串成的珠帘,夜晚在微光中流转出温润的光泽。
文光帝将小公主轻轻抱起,小心翼翼地将她靠在胸口,神情中带着几分生疏与笨拙,但眼中却透出一抹柔和的暖意。怀里的小小身躯微微温热,他能感受到那颗细微跳动的心,如同一只小鹿在他胸前跳跃。
“小凝颐...”他微微叹道,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小公主。
小公主对着他微微笑了笑,眯着眼,似乎认出了父亲的怀抱,咯咯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让文光帝的心头一阵温暖。他轻声低语,似怕惊扰了她:“是父皇呀,你认出朕了吗?“
就在此时,小公主突然撇了撇嘴,继而“哇”地一声大哭,哭声嘹亮。文光帝一时慌乱,手足无措,低声急切道:“蓉儿,她这是怎么了?可是抱得不对?是不是哪里让她不适?”
独孤蓉忍俊不禁,温言安抚:“陛下莫急,公主只是困倦了。”她轻轻接过公主,摇曳几下,轻声哄道:“好宝贝,别哭,别哭。”
小公主果然渐渐安静了下来,眼皮半阖,依偎在独孤蓉怀中,安然地沉入梦乡。独孤蓉将公主交给乳母,文光帝见小公主已然沉睡,轻轻舒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感慨与自嘲的笑意,低声道:“朕治天下倒不曾慌过,倒是哄个小家伙,却这般手足无措了。”他转头看向独孤蓉,语气温和中透着些许无奈,“蓉儿,你说她长大之后,可会笑话朕的笨拙?”
独孤蓉柔声答道:“公主知晓父皇的关爱,想来只会更加贴心,怎会笑话您呢?”她微微一笑,带着一丝安慰。
文光帝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小公主安静的脸庞上,眼中满是慈爱与不舍。他低声呢喃,似是说给自己听:“凝颐啊,父皇此生所求不多,只愿你无忧长大,凡事不必烦忧。”他伸手轻抚小公主的额头,目光深情:“倘若父皇不能陪你走得太远,愿你能记住,父皇今日曾亲手抱过你,曾望着你的小脸许下这些心愿。”
送走小公主后,文光帝独自走到庭院的池边,静静地坐在石阶上,手指轻轻撩拨着水面,水波微微荡开一圈圈涟漪,缓缓散开。他的目光恍惚,神情间似有无限的思念。独孤蓉看在眼里,默默拿来一件厚披风,轻轻搭在文光帝的肩上。文光帝抬头见是她,嘴角牵起一抹微笑,低声道:
“数日前,朕似在梦中见到了蔚儿。那时朕病得有些恍惚,竟忘了问她是否有所牵挂。她似低语了几句什么……朕却记不清了……”
“蔚儿如果还活着,此刻便可以与朕一同带着凝硕,在夏夜临池赏月,共观这池中的睡莲。”
说到此处,他目光微微颤动,凝视着殿中不远处,皇后瑶华的灵柩正静静停放在内院正厅中央,周围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微微跳动,映照着他脸上复杂而沉痛的神情,看着漂浮着的星星点点的嫩绿色的荷叶。
文光帝微微一怔,目光转为柔和,轻轻点头:“昼夜交替,生息流转,不舍不止。蔚儿大概也是这样,始终心念长存。”
“蓉儿,你心中所守之物,是什么?”
“奴家,不知陛下所指……”
两人陷入了一阵静默,夜风微凉,烛光晃动。片刻后,文光帝忽然缓缓开口,带着几分迟疑与坚定,“蓉儿……朕需要你,朕想要你,留在朕的身边。”
独孤蓉怔住,抬眼凝视着文光帝的神情,心中微微起伏,却未作声。
文光帝目光温和地望着她,略带一丝慰藉与欣慰的笑意,“你不必现在回答朕。如果你想好了,朕能给的,定不负所期。”
夜渐深,寒意渐浓,瑶光宫笼罩在一片沉寂中。文光帝决定今夜宿瑶光宫。独孤蓉待他沉入梦乡后,独自站在院中,思绪万千,缓缓踱步。
忽然,她见到瞿昙莲立于廊下,仰望星空,神色间带着几分清冷的淡然。瞿昙莲身为灵台太史世家的后人,常被宫中人称为“星学奇才”,气质中自带一种不染尘世的仙风。独孤蓉缓步上前,笑道:“瞿昙大人,夜色如此寂静,想不到也在此观星。”
瞿昙莲微微一笑:“星夜之静,不仅因它的秩序与恒久。其实,星辰多半蒙有雾霭,光芒隐现,静中含变。”她抬起手,指向天空中一颗明亮的星,低声道,“星汉迢迢,虽看似不移,但那星光之下,未必如人眼所见般简单。”
独孤蓉略微沉思,望着满天星斗,不禁问道:“瞿昙大人,你常夜观天象,是否早已看破天机?”
瞿昙莲眸光幽深如夜空:“天机不可泄露。世之众人所思,非在学解己难,而在既得人助解之,则愿其恒常代为也。人间世事似云烟难测。星象虽永恒不变,然而人之命运,岂能尽窥其奥妙?天星之轨,纵有坎坷,亦自有其道。”
独孤蓉深思地看着她,缓缓点头,心中仿佛泛起微澜,却并未再追问,轻轻一叹,便又转身遥望星空。
瞿昙莲忽然哼唱起了一段歌谣,空灵的声音轻轻地在瑶光宫回荡——
「爰取异己兮,合为新身;血肉相契兮,成我之真。
昔日之异兮,今成吾形,彼此交融兮,共渡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