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房内烛火还点着。
谢廷玉盘腿坐在软榻上,擦拭着一把锃亮的横刀。这把刀是她方才陪王栖梧从河岸回来时,特意饶道去铁匠铺打的。
冷冽的刀刃上映着谢廷玉的双眸,她垂首盯了好一会,按着往日的习惯,取出一段红绸,在刀柄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娘子。”门上映着一道身影。
“何事?”
推开门,来人是韦风华。他双手奉上一张帖子。帖面正中用瘦金体写着谢廷玉亲启五个大字。
谢廷玉接过来,将其一展,扫几眼便将帖子往榻上一丢,埋头继续擦拭刀身,“袁望舒约我三日后去城郊的演武场,说那里会有场比试,全建康懂骑射的娘子都会去。”
她站起身,将刀挂在墙上的乌木刀架上,“明日给我准备几套衣服,骑服,寝衣,常服等。我正好住到城郊的庄子里头。这段时日我就先不回城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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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望舒邀请谢廷玉参加的比试叫做蹴鞠穿杨。
话说回大周建国之初,皇帝高祖虽以水战见长,却尤为重视骑射之术,当年更是统领三千玄甲精骑,决胜于秦淮河口,一举奠定开国根基。
高祖手中有一巨型长弓,更特地命工匠研制出一种尾部有四根雕翎的箭矢,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四羽大箭。
这种四羽大箭,相比于寻常双羽箭,破风之时所受气阻更小,飞行轨迹稳若磐石,然开弓所需臂力非寻常武士能及。
当年,高祖皇帝御驾亲征时,曾单骑突入敌阵,连发三箭,箭箭穿喉,将敌军三名先锋大将钉落马下,猛涨我方士气。
如今,这四羽大箭和那长弓都被完好无损地封存在皇宫里,每年祭祀时都要拿出来,供子孙后代瞻仰,也是告诫后世莫忘立国之本。
可以说,大周是以骑射立国,而世家女郎们则以弓马娴熟为荣。
且,高祖皇帝不仅善骑射,更痴迷打马球。
底下人为讨好天子,便投其所好,将马球与骑射合二为一,创出所谓“蹴鞠穿杨”的新玩法。
这一提议深得高祖赏识,不仅将此法纳入军中骑射操练,更定为选拔世家贵女入司戎府、参军骑兵营的重要考校之制。
三日后,天高气爽,演武场上猎风阵阵,插在草地上的彩色旗帜迎风招展,待谢廷玉策马赶到时,场边早已聚集了不少锦衣骑服的娘子们。
谢廷玉方才勒马远眺,只觉得今日这场面,可比上回在清凉山庄热闹多了。
毕竟,今日可有司戎府都护桓斩月亲临观赛。这位便是前些日子金吾卫都尉桓折缨的母亲,更是当年北伐鲜卑时,被先帝亲封为定远将军的名将。
在场的娘子们,都很想在这位将军面前露一手骑射功夫。
谢廷玉今早前来时,听岑秀说这么一嘴,只感慨,想当年她还当面笑话过桓斩月箭术粗疏,如今倒要靠人家赏识。
真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演武场中央设着一方宽阔的草地,东西两侧各立一座彩漆鞠门,此门正中间镂空雕着圆月般的孔洞。门楣上方还架着木悬台,各挂一面悬空箭靶。
贵女们在策马击球入门之后,得基础分,进球后挽弓射悬靶,可得额外加分。
且说这比赛最精彩的,莫过于中途放入的木鸢环节。但见机关木鸢往空中一抛,那鸢鸟便展翅盘旋而上,正是考察娘子们仰射功夫的活靶子。
打马球市一种刺激又有危险的比赛,既考验娘子们的驭马之术、腰腹力道,如今又与射箭结合,更可试出回身疾射,仰鞍飞射等真功夫,实为一举两得之策。
比赛分为上下半场,每半场为半个时辰,每三人为一个小队,由抽签决定队友。
谢廷玉拿起签筒一摇,摇出个拾叁。
裁判一看,高声唱道:“陈郡谢氏谢廷玉,与琅琊王氏王兰之,为一骑。”
谢廷玉颔首,旋即拨转马头向王兰之驰去。
王兰之早已勒马等候,见状展颜一笑:“还真的是巧。与你一队,简直是如虎添翼,想必此次比赛头彩非我们这一骑莫属了。”她上下打量一番谢廷玉,“你今日穿得倒是挺精神。可惜没有儿郎在一旁观赛,若是有的话,否则赛后怕是要收香囊收到手软。”
谢廷玉今日穿得是一身月白色骑服,银线绣的流云纹在袖口衣领处若隐若现,往日披散的青丝今日尽数盘起,露出光洁的脖颈。
王兰之仍然是一身绛红色骑服,以一玉扣束着高马尾。
两人一素一艳,处在一起恰似雪里红梅并立。
谢廷玉颇感意外看到王兰之,“你不是早已入司戎府,还来桓斩月…咳咳…我说桓将军面前露脸做什么?”
王兰之露齿一笑:“闲着无聊,来玩玩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未落,王兰之不知是看到什么,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一声“小心!”
谢廷玉只感到后颈汗毛倒竖,耳畔簌簌风声传来,似有什么硬物撕破空气,朝她后方袭来。
电光火石间,谢廷玉脸色不变,连头都未回,只是头身微微一侧,那裹着劲风的马球便擦着肩头而过。
王兰之这才暗舒一口气,脸色寒冷地看向谢廷玉身后那人,冷声道:“袁望舒!”
谢廷玉一拉缰绳,踏月骓当即会意,回旋转身,正对着款款而来的袁望舒。那人手持月杖,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踱马近前。
袁望舒浑似毫不在意,哈哈大笑道:“不是没伤到,王兰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说是吧,谢二?你那日市肆的骑射功夫我可是历历在目,不过与你开个小小玩笑,你应该不介意吧?”
谢廷玉微微一笑,“确实不介意。”
袁望舒感叹一声,“谢二骑射如此好,想必待会定能在桓将军前独照鳌头,吾等望尘莫及呀。”她又看向王兰之,“谢二如此俊俏英姿,也不意外王郎对你青眼有加。”
王兰之依旧板着一张脸,不回话。
谢廷玉道:“建康内擅长骑射的娘子多如过江之卿,我也未必就能拔得头筹。不过,至于王郎,还请袁娘子慎言。儿郎家的清誉要紧,我与他不过是君子之交。”
袁望舒抚掌而笑,“说得也对。”她倾身过来,“自那日谢二被押去金吾卫牢狱之后,我时常过意不去。不若今日添个彩头,若你这骑赢了,我便送你五个美貌儿郎,都是会吟诗作画,体贴人心的妙人儿。男子嘛,当个玩意儿添趣也是好的。”
语罢,袁望舒又自来熟地胳膊肘碰碰谢廷玉,“听闻谢二自小在上清观苦闷修行,想必这五个美人的伺候会让你犹如身处仙境,别有一番味道。”
谢廷玉看着她道:“啊……那也好,若是你赢了,我就……”
“要不然就把你胯-下的这匹马送给我如何?”袁望舒一拉缰绳,绕着谢廷玉一周,打量着踏月骓,“你这马四蹄踏雪,凤臆龙鬐,难得一见的西域良驹,我很是喜欢。”
按照如今的行情来看,这匹马少说也要上千两金,怎么算,都是比送五个美人要贵重多了。
谢廷玉轻抚踏月骓的鬃毛,“你也是真敢要。那要不然,你输了的话,当着我的面还得学几声狗叫,我也不是不能送踏月骓给你。”抬眸,微微一笑,“你敢应下吗?”
袁望舒一听狗叫二字,神情铁青,咬着后槽牙,“自然敢应。那就待会场上见真章了。”
王兰之看着袁望舒渐行渐远的背影,提醒道:“此人面上淑女,内里属实小人,待会上场时你可得小心注意一点。”
谢廷玉:“知道。”她一扯背上的角弓,“没关系,水来土掩,兵至将迎。到时候我见招拆招,自有分寸。”
两人交谈之际,忽闻有人道“桓斩月将军”来了,一同循声望去。
只见一架朴素的马车上,一身形较为魁梧,着劲装的人从车里探出半个身来。十来年过去,面貌较以前没有变化太大,只是平添多几分威严。
桓斩月跟拎小鸡仔似地提着个女郎的后领跃下车辕。
崔元瑛忍不住求饶:“姨母姨母,给我留点面子,让我走下来吧。”
桓斩月的正夫和崔元瑛的亲爹是同胞兄弟,按照这个姻亲关系,桓斩月算得上是崔元瑛的姨母。
“没用的东西。”桓斩月手一松,面上不虞,“你也该有点出息了。若不是你爹喊我去教坊司里捉你,你指不定现在还睡在哪个伎子的身上。”
崔元瑛垮着一张脸,“哪敢啊,姨母。”她揉着后颈讪笑,“我实在是前几日吹了点风,染了风寒,怕今日丢人就不来了。”
桓斩月一巴掌拍到崔元瑛的背上,“你要是敢今日临阵逃脱,那才叫丢人。”她往场上望去,若有所思道:“折缨前日还说,市肆闹贼时,有个陈郡谢氏的小娘子,自小在外修道,却能手擒贼人。你看看人家做个道士的都能如此,再看看你,自小就有名师授你一身骑射功夫,啧啧,真的是不成器。”
“姨母,你说谁,陈郡谢氏,你说的莫不是那个谢廷玉?”
崔元瑛冷不丁又听到谢廷玉的名字,头一撇,正好和远处那道最为显眼的月白色身影四目相对。
还未等崔元瑛反应过来,桓斩月又一把扣住她后颈,直接将人拖着走。崔元瑛毫无招架之力,草地上拖曳出两道长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