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澈喜怒无常,落溪暗想,既不能掌控主人的情绪变化,那就只能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退为进观其变。所以——嘴巴甜点,哄他高兴总不会出错。
落溪蹙着眉,拖着疼痛难忍的语气,有气无力地柔声解释道:“我怎么敢呢...公子乃天之骄子、逸群之才...是大魏的稳柱石、百姓的定心丸...落溪算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丫头,就算为公子赴死也在所不辞,怎么敢提护驾之功,更不敢有指使公子之说,何敢..去遑论...撵...字呢?”落溪眼圈微红,说着说着像是受了天大委屈要哭了一般,语气也更加楚楚可怜:“落溪只是担心公子累着...没成想...被公子误会是对公子的颐指气使了...落溪实在是犯了大罪了...”说完用袖口掩面背首过去。
云澈见状,心里顿时乱了方寸:虽然阿谀奉承溢美之词他已经听得多了,但不料落溪说出来的时候,心里竟然异常欢喜——
这丫头时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胆小如鼠;时而安然自若从容不迫,稳如泰山;时而善解人意乖巧可人,玲珑如玉;只是,仿似无论哪般,都甚合其心意,让人越发挂怀,也开始在意她的想法...
于是,看着眼前人的柔弱模样,刚想去柔声安抚。倏忽转念又一想到她复杂的身世,还有她难解的心思,以及背后成迷的各方势力,他又不得不警惕起来。此番本已眉目含笑的云澈广袖一挥,站起身来,长身而立,背对着落溪:“不是最好。不过,你既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受伤,我自然不会和你一般见识。”
落溪虚弱地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善变之人,继续楚楚可怜地说道:“那是当然,公子胸怀天下,怎么会和小女子计较呢?我已是将残之火,将死之躯,公子如此怜悯落溪,落溪已是感激涕零了。”
这话任谁不爱听呢?可是心窍玲珑的云澈还是多疑:这种话说多了就显得刻意,听起来就觉得别扭,甚至像极了逢场作戏的说辞?于是道:“在我面前不必惺惺作态了,我不是是非不分、以怨报德之人,收起来你的花言巧语。”
落溪听到此处,针对他的阴阳怪气、阴晴不定,脑袋里却有无数个想骂人的词语...这云澈的毒舌利箭一出,将在此之前还对他有些许感激和温情的好感,尽数清散了。不过她又觉得这样最好,对云澈这样,不过是博取他的信任完成任务而已,不能真的对他产生一丝感激和信任。如果他找到解药救活自己,以后自己全身而退的时候也不会拖泥带水,如果此次没有解药,就自认倒霉,死了就死了。此时如果真骂出来,那一定就证明了云澈所说非虚,自己当真是巧言令色而曲意逢迎了。
于是她眼睛里开始积蓄清泉,继续拖着那气若游丝的声音继续莞尔,“公子,就算您认为是落溪惺惺作态...那举目望去...这整个洛都乃至大魏,谁人不称道您在世家公子之中郎艳独绝,文韬武略,甚至连我大魏的敌手也因为您盛名在外而不敢造次......难不成全天下都在陪落溪惺惺作态,花言巧语,那落溪当真是世间高人了...”说着说着,落溪竟然低语泣诉,像是受尽了万般委屈。
云澈本身就对落溪的伤势很是忧心,只是想到她复杂的身世背景不得不掩盖真实心思,便想直声色俱厉起来,哪想这丫头竟然被自己的直言正色误解,此时要梨花带雨哭起来,如若真激动了伤口可就不好了。
“亏你还自小习武,本应刚强如铁、坚韧如松,哪能随意哭哭啼啼,失了剑气。”云澈心里其实异常想好生安慰一番,奈何从小就没有柔声抚慰过任何女子,更何况哪能随意暴露自己的心绪,便只得用激将之法,好让眼前的人儿停止委屈。
“公子您身负大任,诚需剑气如虹,落溪是女子,柔弱想哭的时候总是避免不得的,失了剑气就失了吧。”落溪愈发抽泣起来,声音也开始发颤。
云澈心里渐渐如麻,这情绪太过激动,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已经透过轻纱丝薄寝衣往外渗出点点绯色,让人毫不心疼,“好了好了,本公子就说那一句,又没有欺负与你。”
见落溪依然没有要好起来的样子,云澈一改往日的淡定清冷,“我命令你,不许再哭了。”看似是命令的语气,听起来却带着哀求的意味。
“公子您尊贵如此,自然不能知道,寄人篱下的落溪如何仰慕您,又是如何发自肺腑想表达自己对您的感激,落溪说的都是内心所想,并无假话,公子怎么都不愿意相信,我怎能不伤心?”但是,落溪看起来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依旧和那句话杠上了,反而哭的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我收回那句话,我相信你所说。”云澈眼睛一直盯着落溪伤口,生怕再渗出更多。
听到“相信”二字,落溪像是看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云片糖酥,立马止住了刚刚还不能停歇的抽泣,婆娑清澈的泪眼带着期待,低低问道:“公子,您说的可是认真的?”
“嗯。我没功夫跟你撒谎。”
落溪声音欢快些,“那以后,也都希望公子相信我,相信落溪对公子的忠心,对公子的感激,对公子的仰慕。”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公子...您还是不相信我。”落溪真是拿捏到云澈了,这语气又要开始变了,委屈的眼神又要涌出一汪泪水,不一会又别过脸去。
“信!以后都信!”云澈眼看落溪的表情变化似乎又要晴天转阴,于是赶忙带着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出了此生连自己都不相信会出口的话。
云澈的话音一落,落溪回过脸来,还挂着泪的脸蛋像是绽开了一朵俏丽的花,虽然脸色依旧不是很好,有些许苍白,却是在她本就眉目如画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病弱的美,这份微弱淡雅的笑,盛开在她的脸上,也同时在云澈的心里绽放,内心格外悸动。
他想到几个月前的初见,回京后的再次相见,他当时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
此刻,他不知道是酒意未脱?是这静夜阑珊里月色使然?还是正旦即将来临,节日气氛的浓郁烘托?他的心里第一次有一种不想控制的冲动,柔曼久远的情愫深长蔓发,甚至希望这夜更漫长,希望此刻到永恒,希望眼前人的话语最真切。
于是话语不自觉也温柔起来了,自嘲道:“我第一次对一个人妥协,还是一个女人。”云澈说话间忽然弯下身子,看向落溪,眼神里有一丝疑惑,玉冠不曾束起的如墨长发顺势披散在胸前,俊美的脸上写满了柔情怜意。
“公子,您不是对落溪妥协,您是慈悲善良,见不得落溪这么可怜,不忍心让落溪失落伤心,”落溪依然半躺在床上,磊落地迎上云澈的疑惑和柔情,此刻她的眸子里已然没有了伤感,正在闪烁着星光,是那样的轻快明亮,简单纯净,没有一丝杂质,“能得到公子的信任和照拂是落溪莫大的荣幸,落溪在这偌大的洛都,也不算是可怜人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此刻绝对不能让眼前的云澈看到一丝怀疑。
云澈看到她澄澈的表情,收起自己的贪心,直起身子,长袖拂身而过,双手背后,在此不经意间嘴角微扬,那是极为满意的表情,“希望你的话语和此刻的眼睛一样,没有半分假意。我没时间辨别你是否口蜜腹剑。”
“说到底,公子还是不相信我。”让对方放松警惕,在对方防御稍有缺口之时乘胜追击,将对方拿捏到极致。落溪这样绝对不是一天练成的,姑姑极为难猜的心思也被她拿捏,不然她每次偷偷做了姑姑不允许的事情,总能让姑姑最后心疼妥协。
从小到大,姑姑从来不让她和外人过多接触,除了花棠村里面的人,只要看到别人和自己说话,姑姑定要问个水落石出,而且姑姑从小交代的就是,你永远不知道对面一张面孔,心里藏着怎么样的诡诈,不可随意和被人交代自己所有的想法和所有的背景。但是扮猪吃虎并非姑姑亲自传授,也并非是因为读兵书熟记,乃是在和姑姑,和大家相处过程中所得之良方,也并无害人害己的不良后果,屡试不爽。
“我说了,信!”落溪其实知道,这是云澈在对她放松警惕时候自然的流露。
“嗯......”落溪颔首,一脸无辜的神情再次取胜。
和落溪待了太久,漏壶显示已经到了子时,云澈刚要离开,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刚吁了口长气的落溪再次微笑而迎。
云澈怔了怔,“你...见过苏和王子吗?”
落溪虚弱道:“公子说笑了,落溪怎么可能见过苏和王子。”
“那,你见过北然的人吗?”
落溪道:“也不曾。”
“你和他国的人有过接触吗?”云澈突然想到她的身世,她自己就是南凌人,便又说到,“额,你记事以来,接触过他国之人吗?”
“也不曾。”落溪想也没想,连连否认。
“嗯,你早点歇息,刚刚包扎过的地方不能再碰到,心火激动也影响极大,注意。”云澈不放心地自然叮嘱道,此刻的他再也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气势,像是很关切的熟悉的亲人。
“落溪记下了,公子请放心。”落溪柔声回应。
云澈便转身而去。
“公子,”落溪的声音再次停住了云澈即将离去的脚步,云澈顿了顿,但没有转身,就听到落溪柔声说了一句,“公子,新岁吉祥。安寝!”
榻边染着的烛火,将云澈远离的身影拉的更长,似是风流天成。
背对着烛火的男子,看了一眼窗棂外皎洁的新月,勾唇浅浅,低声一语,“安寝。”便踏着月色淡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