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钰心来到天极宫前,孤身一人,他一路赶得太急,侍从全部跟丢了他。
天色微微泛白。
宫殿前的台阶很长,一眼望过去,仿佛是通往天上宫阙。
他一步步踏上去,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犹豫。
当初皇宫被攻破那一日,太极宫似乎也起了火,但因为它位置偏僻又没有要紧的东西或是珍贵的财物,所以扑灭火灾的时候都没人顾得上他,到最后还是老天看不下去,降了场雨才救下这座古老的宫殿。
想到这宋钰心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知国师是否会因为这种事,而迁怒于他们。
他要不肯救陛下怎么办呢。
心中凭空冒出这种念头时,宋钰心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狠厉。
那就只能逼他救了,这位国师最好是个识相的。
他很快走到那扇半红半黑的大门前,门上的两个兽首,似乎也受到火灾影响,锈迹斑斑还凹陷了进去。
宋钰心拍门,没有回应,他只好推门而入。
嘎呀——老旧的转扣响起难听刺耳的声音,门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这还是宋钰心第一次进来这里。
里面的空间十分宏大,正对着大门,一尊金身塑像低眉浅笑,一副慈眉善目正瞧着他,日出的微光斜斜落下,小小的尘埃在空中飞舞,而在巨大塑像之下,一道灰扑扑的清瘦身影被衬得十分微小,却不容忽视。
国师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过来,他坐于案前,侧对门口,面前是一副棋局,但对面空无一人,似乎是在同自己对弈。
他于门口立定,但国师一直垂首看棋,不曾搭理他,他只好走到对面,宋钰心看向棋盘,发觉其中黑白两子交错极为玄妙,第一眼看去,只觉得国师仿佛在乱下一通,并不曾按照“气尽棋亡,地多为胜”的规则在走,第二眼他却发觉自己的心神仿佛都被棋盘吸了进去,他赶忙将视线移开,不敢再看那诡异的棋盘。
这时,国师看也未看他一眼,就将一杯茶推了过来,白玉茶杯中茶汤清亮,雾气袅袅升腾,说“请坐。”。
宋钰心在他对面坐下来,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圈周围环境,这里边并不像是有人在居住的样子,没有灰尘,也没有一点活人生活会留下的痕迹,倒像是什么山野精怪喜欢逗留的荒山老庙。
这时他又看向国师,对面人一身灰扑扑的道袍,银发一半整齐向上梳起,一半又披在背后,露出的半张面容上,皮肤白皙细腻,五官清俊年轻。
果真是有些道行。
宋钰心耐着性子等了一会,也没听到国师再开口,他还在默默下着自己那奇怪的棋。
宋钰心忍不住出声:“不知国师下得这是什么棋,孤才疏学浅,竟从未见过这样的下法。”
国师手中动作一顿,没有回应他,过了一会,他将最后一枚旗子也落于棋盘上。
这才合掌轻笑,“我下的,非棋也,命也。”
说着,他抬头看向宋钰心,面容文雅和煦,嘴角带笑,“宋公子,许久不见了。”
宋钰心和他对视一眼,不自在地将脑袋撇过去,这时,一阵奇怪的腥臭传入鼻腔,很快又消失,想再去查看,却又闻不到一点了。
怪哉。
“国师可是早就知道孤会过来。”
“是也,若说不是,想必国君也不会相信。”
“赵霜是国师的人?”
“非也。我知晓陛下今日会过来,乃是天命。”
他说话总是带着奇怪的韵律,嗓音如沐春风,再配上那副仿若谪仙般的气质,很容易就让人新生好感。
“那国师肯定也知道孤为何事而来。”不知为何,宋钰心在他面前很轻易就放松下来,一种信赖自然而然地产生。“孤希望国师能救回陛下,如今四海之内只有国师还有这样的能耐了。”
国师却没回答,他慢慢起身,几步踱到塑像前,取下墙上的火烛,一点昏黄的烛火印在他脸旁,宋钰心一时感觉眼前人仿佛有两幅面孔,一半鬼魅一半清正。
国师举着烛台,慢慢朝他走来。
宋钰心突然感觉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痛,额上也冒出涔涔冷汗,他眼前一黑,显些向后栽倒,只能伸手勉强扶住桌案。
这时国师来到他面前,躬下身,银发自然滑下,一双细长的眼微眯,声音像是在他脑海中响起。
“当然可以,不过一命换一命,你舍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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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白的时候,凉雪青已经睁了眼,但是身子很疲乏,他也没传唤宫人,只是一个人默默躺着。他还是照例查看了一番黑化值,并没有发生变化。
外面一阵骚动,宫人们俯身行礼的声音传入内室。
凉雪青微微偏头看去,帘子被掀起,微亮晨光泄入内室,一道玄黑的人影钻了进来。
人影径直朝他走来,走近时脚步一顿,似乎是惊讶,“陛下今日醒得这样早。”
“是爱妃今日来得太晚了。”凉雪青随口吐槽,宋钰心不置可否,他今日确实来得较平时晚,在天极宫耽误的时间有点长,他又是接近几十个小时未曾入睡,在进来前为了不让陛下瞧出他的疲惫,因而特意修饰了一下面容。
将软绵绵轻飘飘的陛下从被窝里抱起来,宋钰心轻车熟路给他穿戴梳头,然后妥妥帖帖地安置在软榻上。
今天陛下的状态似乎真的有所好转,看来那株神药不是浪得虚名,宋钰心心中不无宽慰地想,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很惊讶地问:“陛下?你看得见了?”
他一下把凉雪青也问住了,他愣了愣,恍然,“你昨天给我喂得什么药?”
“那不重要了。”宋钰心不愿过多解释,只是将他又搂紧了,抱了好一会.
凉雪青懒洋洋靠在他身上,闭着眼,又有些昏昏欲睡。
“陛下,先不要睡,让国师给你看一下……”
什么国师?凉雪青意识沉沉地坠下去,但是听见他的话,还是勉强支起眼皮。
模模糊糊半睁半合的视野中,一个灰扑扑的影子走近了。
他疲倦地眨了眨眼,一会工夫,一张年轻洁白的面孔就走到他眼前,放大了。
在看清那张面孔的一瞬间,凉雪青全身和被电击过一样,僵硬了。
然后,一阵恐惧从心底爬出来,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他想要闭上眼,身体却开始不受控制,只是眼睁睁看着国师走进,伸手,然后放在了他身上。
“陛下!你怎么了!”宋钰心终于发觉他的异常,急切地问,但凉雪青已经没法回应他,身体因过度疲惫而晕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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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雪青感觉自己在梦里不断下坠,下坠,好久之后,他才终于沉入一片冰凉刺骨的湖水里,湖水立刻侵入他的身躯,连脑袋都被这湖水浸透,最后陷入一片许久前的回忆里。
滴答——滴答——
黑暗中,一片安静,只有滴漏在规律地响动。
凉雪青慢慢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将自己缩在柜子里,呼吸放得很轻。
砰得一声,门从外面被砸开,接着一道男子的声音响起,“去哪儿了,小皇弟。”
凉雪青没说话,只是身体缩得更紧,控制不住地发抖。
外面安静了一会,但是那个男人还没有离开,他也一直紧紧蜷缩着,紧闭着眼,不断祈祷着外面人找不到就快点离开。
但是脚步声渐次响起,他似乎是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然后脚步声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面前。
凉雪青愣了一下,随后身体更加剧烈地抖动起来,但是男人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这时,外面又传来另一道脚步声。
有人在门口喊,声音不算大,“太子殿下,不知在找什么?”
“国师?叫孤做什么?”男人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凉雪青忍不住悄悄将耳朵贴过去,想听个仔细。
这时另一道声音的主人也走了过来,“臣刚从陛下那里过来,陛下……身体不太舒适,说是有些想念殿下了。”
“竟有此事?父皇身体怎么了,可还好?”
“殿下最好还是快些过去,不然下面还有好些皇子在等着去御前尽孝呢。”
“好,孤先谢过国师好意了。待孤以后、孤以后必然,还能让国师安安稳稳地做好国师的位置。”
“殿下客气了。”
一道脚步声离开,渐渐走远了,凉雪青还是缩在柜子里,屏息等待着,但是外面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良久,一道叹息声响起,接着柜子门被拉开,亮光骤然照入他的视野,凉雪青忍不住闭眼。
一双手伸进来,将他抱了出去,男人轻柔的嗓音在他耳边扫过,“小殿下,干嘛要睡在柜子里,去床上睡不好吗?”
凉雪青慢慢眨了眨眼,精致的小脸上一片苍白,他开口时声音还带着点哭腔,“国师,父皇他怎么样了?”
国师一双浅色的眼睛平静看着他,似笑非笑,“陛下暂时不会有什么事的,小殿下不必替陛下担心。”
“好。”凉雪青垂下眼睫,声音里一时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
国师看着他这副可怜见的样子,突然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