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诗会的评判分为"御笔钦点"和“万民投笺”两部分,票数最多者为当年诗宗魁首,此等与民同乐的活动自然受万众瞩目,往年这项殊荣总被安王包揽,所以在看到诗会名册上没有孟祈安的名字,善习堂的诸位太傅学士先生都暗自较起劲来,想在诗会上大放异彩,拔得头筹。
王松清云游归来,进入善习堂教习,讲授儒学伦理。但贵胄子弟们不爱听枯燥的教条,缠着他让他将云游的见闻。
王松清到底也没讲,目不斜视地讲着五伦八德。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他手握戒尺在红木桌案上敲击道,“诸君需明晰,此间大义绝非单向之忠诚。亲贤臣远小人,贤臣方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臣亦不可媚君,陷君于悖伦败德之地,见笑于天下。”
席间学子听得一头雾水面面相觑,正欲再求见闻,却听他合上书卷道:“今日课业至此,明日将考校五伦八德策论,诸君切勿只知背诵不通晓大义。”
王松清抱着书本和戒尺在一片哀嚎中步出讲堂,迎面遇上了王洛清。“兄长。”
“我在窗外听见你讲课了。”王洛清道,“五伦八德只讲君臣,夫妻父子兄弟友人皆未涉及,什么都没讲就要考策论,陛下要是突然想看策论怎么办?”
王松清不在乎道:“兄长不是讲过吗?五伦八德世人皆熟知,何须赘述?”
王洛清突然在廊上拉住他,压住声音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王松清心虚道:“……我能有什么小心思?”
王洛清:“我看着你长大还不清楚吗?七岁刚入善习堂就成天跟在孟祈安身后,他习字你研磨,他养雀你训鸟,他闯祸你背锅,他干什么坏事都有你的主意……你以为爹娘没发现是因为你藏得好吗?你不好好写文章,写满了孟祈安名字的宣纸都是我替你收起来烧了的!”
陈年旧事被重提,王松清骤然攥紧衣袖。
十岁那年他懂了思春,满脑子想的都是孟祈安,反复描摹心上人的名字,不知不觉就写满了一整张纸。王太傅突然召他,吓得他不知所措,慌乱间把那张纸团了团塞在了《诗经》之中。等回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原来是哥哥给他烧了。
他低下头不说话。
王洛清:“后来孟祈安大张旗鼓地追求谢淮屿,闹得人尽皆知,谢淮屿一拒绝他,你就上赶着往他那儿跑,恨不得跪在地上舔,最后怎么样?人家看你一眼吗?”
王松清最难堪的一面被亲哥戳穿出来,胸口起伏不定。
王洛清冷笑:“孟祈安心里只有谢淮屿一个人,他们成婚时,你躲在家中灌醉了自己,第二日就借口云游一走六年。狗屁云游,不就是被孟祈安骂了自怨自艾离家出走吗?知道孟祈安失忆,你巴巴地跑回来,想干什么?趁虚而入?”
王松清想起孟祈安对他疾言厉色地警告他如果再说谢淮屿一个字不好,就休怪他不客气。他们可是十年的朋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朋友,孟祈安竟然为了别人……那狠戾的、好似要杀人的眼神至今想起来都令他心神俱焚。
“谢淮屿一介武夫!根本配不上他!”王松清眼中猩红,“他懂什么琴棋书画?懂什么风花雪月?不过仗着殿下一时迷恋……”
“住口!”王洛清气得不轻,“你诋毁谢淮屿的事我都听说了,王松清,谢淮屿是镇北大将军,是堂堂正正的安王妃,你呢?你只敢在背后酸溜溜地暗讽……竟然、竟然还敢在善习堂上发你那点说不出口的牢骚,你当善习堂是什么市井之地吗?王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
王松清咬紧牙关,才控制住情绪。
王洛清却没想放过他,把他推进一间空房,关上门说:“收敛起你那些龌龊的心思吧,人家好歹光明正大,你呢?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
王松清情绪崩溃,踉跄后退了好几步,腰磕在八仙桌上:“我七岁便心悦他,一直陪在他身边,谢淮屿、凭什么谢淮屿来了善习堂就夺走了他所有的关注!”
王洛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弟弟,半晌压住怒火道:“你哪里比得过谢淮屿?”
“你连当面跟他竞争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王松清失神地望着兄长震怒的眼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哪里敢肖想殿下……”他声如蚊蚋,“我只是想他看看我……”
王洛清:“所以你带他去云容楼喝花酒?他看你了吗?他只会看不起你!呵,蠢货,你连我书香门第高洁风骨都败光了!”
王松清彻底被击垮,沉默半晌说道:“他看不看我也不要紧,只要他不去看谢淮屿,看谁都行。只要不是谢淮屿……”
王洛清对自己的弟弟失望至极,说道:“如今谢淮屿已经离京北上,你莫要再生事。”
王松清突然问道:“兄长是担心我坏了你的事?”
王洛清四处看看,将门窗关紧,警告地看向他:“此事关系到我王家的兴衰,你是我弟弟,是可信赖之人,我才带你去的琼华苑,你要是再口无遮拦的,会害了王家,你知道吗!”他深深吸气,安抚道,“主子说了,成事的第一要务就是杀了谢淮屿。”
听到此话,王松清眼睛一亮,旋即问道:“那殿下呢?莫要伤害到殿下。”
王洛清笑道:“孟祈安失忆乃是天助,以往要动谢淮屿总要忌惮他的手段,如今只要他不反抗,你不惹事,等事成之后……那个失了势的金枝玉叶,自然会送到你榻前。”弟弟对安王情根深种,而主子最恨的人就是安王,到时头一个要杀的恐怕就是安王。不能叫蠢弟弟知道,否则恐怕会坏事。
王松清手指绞着袖口,喉间溢出压抑的轻笑:“好,全凭兄长做主。”
王洛清:“主子传来消息,达州那批兵器还有硝石已经运到了北境,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大承有些困难。明措擅自篡位,主子很生气,害得现在北境边关戒严,想要将东西运出去难上加难……”
他骂道:“明措这个疯子!”
王松清急道:“那等谢淮屿到了建宁关不就更没可能了?”
王洛清:“所以主子打算在暮春诗会动手。硝石已经秘密运抵严华城,就存在琼华苑密室中,诗会当天皇帝会离开皇宫亲临暮春园,届时火油遇硝石爆燃成燎原之势,皇帝死于意外……”
王松清听得既害怕又兴奋,问道:“可御前侍卫……”
王洛清:“中军正都统的佩刀剑袍上的环佩你当成摆设?主子的人早已渗透中枢。”
王松清呼吸急促:“兄长追随之人……当真是天命之人。”
、
孟祈安在茶楼三层喝茶。
楼下对面隔着一条长街的就是琼华苑。
此时街上人来人往,但琼华苑却大门紧闭。
他从辰时三刻就坐在这包房里,算卦的还在琼华苑门口摆摊,每看到一个戴着岩玉环佩的,就抛一枚铜钱。
到申时三刻,破碗里面已经扔了十几颗。
季青:“……这靠不靠谱啊?说不定就是琼华苑老板拿库存的岩玉当脂玉卖呢……”
孟祈安不为所动:“再等等。”
这时来了两名青衫书生,季青道出他们的姓名:“是翰林院的曲鑫曲大人和张海道张大人。”
算卦的扔了两枚铜钱,哗啦落在破碗里。
两位大人进入琼华苑,大门便关上了。
季青:“关门了关门了。”
孟祈安:“再等等,看他们出不出来。”
一炷香过去了,两人也没出来,孟祈安合上折扇道:“让翠儿去。”
翠儿是王府庄子上的人,以前是个戏子,因为卖艺不卖身被当地的恶霸欺辱,他杀了恶霸出逃,从江南一直跑到严华城,后来跟着几个说书的一起,投靠了安王。
他虽是个男人,扮起女人来却娇滴滴的,叫人分不出真假。
他挽着发髻,走到琼华苑门口,两个小二上前阻拦:“这位夫人,本店今日闭门谢客,您请改日再来。”
翠儿可不依:“改日再来?我今天来是想请掌柜的给瞧瞧,这玉镯可是出自琼华苑?”
小二:“那您明日请早。”
翠儿眉毛一挑,伸手去推那两人,语气倏地凌厉泼辣:“不行,今日我必须得见你们掌柜!”
小二急道:“夫人!使不得!”
翠儿高声质问道:“为何使不得?这才几时你们就打烊?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
他声音高,引来很多百姓围观。
“我家郎君在外头养了个小的,那小的竟敢舞到我这正妻面前炫耀,说郎君给她买的镯子是琼华苑的。”他说着说着拿帕子擦起眼泪,“小女子在家做女红赚钱,省吃俭用,就是盼着郎君能早日考取功名,可谁知饭都快吃不起了,那负心汉竟然花大价钱买镯子给别的女子!”
百姓指指点点,都为他抱不平:“你们快开门,叫掌柜的给她看看是不是琼华苑的,好叫人家当了换钱吃饭!”
“是啊,快开门吧!”
两个小二面面相觑,不敢开门。
许是太过喧哗,大门从里面打开了,掌柜的迎出来,说自己刚才在盘点,这就给这位娘子看。
果然过了一会儿,那两位翰林院的大人,混在人群中出来了。
孟祈安喝了口茶道:“嗯,确实有问题。”
他刚起身,便看到了熟人。
王松清和王洛清。
王松清敏锐地捕捉到了安王的视线:“殿下。”
不顾王洛清的阻拦上了茶楼:“殿下怎么在这儿?”
孟祈安趴在栏杆上,一脸颓废。
季青:“王爷正不高兴呢。”
王松清关切问道:“殿下有何心事,跟臣说说吧,说不定臣有法子让殿下开心呢。”
孟祈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暮春诗会的诗还没想好,本王只怕是摔傻了……”
王松清笑道:“臣家中有殿下历年所作诗作,臣等明日送去王府,殿下看了说不定就有灵感了。”
孟祈安假笑着应了,王松清下了楼,他哥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进琼华苑转了一圈出来就走了。
分明是做给他看的。琼华苑中究竟有什么?孟祈安心中更加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