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渊眨巴着眼,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阔别十余载的亲生儿子。
他搓了搓手,干巴巴地开口:“小、小港啊,爸爸回来了,爸爸终于回来了!”
许港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就那样僵直地堵住门,好半天忘记呼吸。
顾昀秋率先反应过来,推着许港离开大门口,侧身让出通道供许清渊进入。
“多谢。”许清渊对前雇主儿子客气一笑,抬脚走了进来。
“你、你他妈谁啊。”许港狠狠盯着面前这个和记忆力如出一辙,无非苍老了许多的陌生男人,满脸戒备。
他还是不敢相信,他妈的他死去十几年的老子,硬生生从记忆深处走来,笑嘻嘻地对他说:老子没死!大儿子你快乐吧,傻狗蛋快给爹来笑一个啊!
“我是许清渊,如假包换的许清渊。”许清渊伸出苍劲的大掌,直接覆盖住许港的手,那有力的手腕在一瞬间爆发出的力气,一看就知此人无病无痛,身体硬朗,再多活个几十年不在话下。
顾昀秋提上行李箱准备离席,他客气地对着许家父子打了声招呼:“你们慢慢叙旧,我今晚去医院住。”
“不许走!”许港怒喝出声,“你留下来陪我。”
许清渊不赞同地拧起眉,“小港不要胡闹,父子阔别十几年,我们聊的都是家中秘闻,岂容外人在此放肆。”
顾昀秋点点头,识趣地开口:“你放心,我把地方腾给你们,保证今晚不会有人叨扰您二位。”
“他不是外人!”
许港猛地站起身,牵着顾昀秋坐到沙发里,宣誓主权般和他十指紧扣,看着许清渊浑浊的眼睛重复:“顾昀秋不是外人,如果你介意他留在这里,我就和他一起消失在你眼前。”
“你们这是……”
许清渊闭起眼,喃喃道:“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看来清霖所说的句句属实,你还真是不着调,为了一个男人和家族决裂,成何体统!”
“首先,顾昀秋不是普通男人。其次,我没有和家族决裂,是他们先来招惹我的。最后,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死而复生,难道现代科学已经进步到这个地步,厉害到足以复活一堆骨灰?哦不对,你一直是被化为失踪人口,倒还真没有被法律盖棺定论已经死亡。”
许港字字珠玑,毫不退让地回怼回去,他忍不住自嘲一笑,幻想过无数次和父亲重逢的场景,他委屈、他痛苦、他怕没满足父亲的期望,却独独未曾想过是眼前的对峙,他和父亲各执一方,代表不同阵营。
许清渊被这番话气到了,他穿着中式褂衫,胸脯在棉麻布底下剧烈起伏,儒雅气质荡然无存,梳在脑后的头发微微颤抖着,连带着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
他本就长了张宽阔下巴,眉毛浓密夹杂着斑白,鼻子立体挺拔,带有些微鹰钩的弧度,让他看起来严肃尖利。
如今沉下脸训人,倒真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许港从前最怕父亲露出这样的表情,如今时过境迁,他长得比许清渊还要高了,自然无惧他的怒火。
“许港,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许清渊扼腕叹息,沉默片刻又换上慈父嘴脸,他缓下语气,叙旧道:“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爸爸一直都很想念你。”
“哦,你不看报纸?你不知道港蕴?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不试图和我取得联络?”许港失望地叹气,“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只要有心,你可以通过手机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联络,而你现在才来找我,说吧,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如果不是有利可图,恐怕许清渊会装死一辈子。
许清渊搓了搓手,在许港的质问里失了面子,他眯起老谋深算的眼眸,故作沉痛地说:“我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很不好,我没有身份,时刻都在提心吊胆,生怕被海关发现驱逐出境,我不确定我在国内是否有通缉令,所以从来没想过和你们取得联系。作为大楼坍塌的检查员,事情发生后我难辞其咎,我作为犯法人员在边境流窜,过得一点都不好。在异国他乡潜行这么多年,这个月我终于找到机会偷渡回国,一回来就立马投奔许家,谁料到会意外得知要被踢出族谱的消息,你叫我怎么能不着急?我刚刚态度不好,看在咱们父子一场,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原来他忍着痛苦熬过的十几年时光,落在许清渊嘴里,只是一句轻飘飘的“不敢回国”。
那些和顾昀秋互惩的日子又算得什么。
许港扫了眼许清渊,不咸不淡地说道:“小时候你总是告诉我,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怎么长大之后你反而要来麻烦别人了,这和你的教育法则背道而驰了,不觉得打脸吗?”
“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但你能不能替我考虑考虑,我这个年纪被踢出家族,说难听点死了之后都不能进祖坟,你忍心看我落得这个结局吗?我的出发点从来都是为了保护你,我为了你不敢回国,不敢让人知道我和港蕴集团最年轻董事长的关系,我就是你人生里最大的污点,我这辈子是这样了,可我还是希望我儿子能飞得越远越好,我拉下老脸来找你,你帮我这一回,从此我们死生不复相见好不好,算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
“你想要什么?”
许港冷眼看他表演,许清渊半句不提亏欠,但字字珠玑都是对他的道德绑架,他不禁觉得好笑,“如果你真是为我考虑,你就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我为了你几乎得罪了所有人,你以为要不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按时给许家上贡,他们还会愿意让你去投靠他们。我劝你好自为之,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许清渊没有搭腔,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摊开在许港面前,“你把这份合同签了,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许港拿起来扫了眼条例,不禁嗤笑出声:“你们还真是狮子大开口,想从我这里要走这么多钱,有命花吗。”
“我也没办法了,我只有你了,小港,我只有你了啊,你忍心看我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度过晚年吗?如果没有这些股份和钱,我在许家压根没有话语权。有这些东西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可以恢复以前的地位,其他人都得依附我,对我们毕恭毕敬的,你只要付出这么一点点的代价,就可以回到小时候,这笔买卖完全不亏。”
“打住,我不想回到小时候。你心甘情愿当冤大头,不代表我也愿意。”许港丢开合同,满眼失望地看着许清渊:“你可以去投靠陈霄卿,你们应该还没办理离婚吧,念在夫妻一场,我想她一定会愿意帮助你。”
“你!”
许清渊终是维持不住表面的镇静,他点点头,冷漠地说:“看来是我高估了你,离开了我的栽培,你变得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罔顾亲情。就当从未见过我,我对你非常失望。”
“等你想清楚能拿什么筹码和我做交易时,再来找我。”许港逆光而坐,整张脸隐匿在阴影里,表情好似凝结,没有一丝波澜。
许清渊冷哼一声,遂拂袖离去。
“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顾昀秋看了眼深陷在沙发里的许港,轻叹口气。
许港缓缓将视线定格在顾昀秋身上,他不可置信地红了眼,“连你也要离开我。”
不是问句,他语气里的破碎、痛苦、迷惘,带着破空一切的力量刺到顾昀秋眼里。
顾昀秋嗫喏地开口:“我……或许你该静静。”
“不要走,陪陪我。”许港没有什么力气,连祈求都不知要如何挽留。
“嗯,你想不想喝水?晚上按时吃药了没?”顾昀秋打开桌上的药盒,里面果不其然地没有少一颗。
这人就是这样,自己的身体从来不在意,每次都要被追着喂药才肯张嘴。
顾昀秋剥开药丸,拿着温水凑到许港面前,“张嘴,把药吃了。”
许港乖乖张开嘴,僵硬地吞下药丸。他不怕苦,此刻口腔里的苦涩却如海啸奔涌,席卷而来的巨大痛苦,简直让他无所适从。
“靠着我睡觉吧。”顾昀秋伸手把许港揽进怀里,陪他静静坐着,两人默契地没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许港沉沉睡去,他脸上还带着浅淡的指印,这个自以为的掌控者,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谈判条件,他不再有软肋在许港手里,再也不会被要挟,也不用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卑微心思守护许港,他和他此生了然,不谈亏欠。
抛开一切阻碍,顾昀秋也不知道自己对于许港是什么心思,不过有一点他心里很清晰,那就是他无法再和这个人共度余生,他对于感情有着近乎洁癖的坚持,在感情里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池,所以他不能接受许港曾经的偏航,他的出轨、背叛、咄咄逼人,顾昀秋统统不接受。
开始时有多体面,如今就有多面目可憎。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回头了。
曾经差点迷失,甚至不惜出卖尊严,献祭自我的顾昀秋,从今晚过后,彻底消失。
阳台的玻璃门没关,夜里不断有风吹拂,搅得窗帘翻飞起舞。顾昀秋在梦里打了个寒噤,抵御不住寒凉夜色,起身把玻璃门关上了。
远处天光乍现,蝉鸣混着鸟叫,一声一声清脆入耳,整个城市在缓慢流淌。
顾昀秋泡了杯咖啡站在阳台,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放松,真舒坦,未来在眼前明晰,他真想大喊一声。
无人过问他委不委屈,无人在意这些年他的漂泊。只有一个个类似许港的加害者,不断指责他,嘲笑他创立慈善会的初衷,那又怎样呢,问心无愧就好,
“顾昀秋,这些年辛苦了,谢谢你没有放弃。”顾昀秋高举起杯,对着蔚蓝太阳低声说道。
终得拨云见日。
顾昀秋重新回到卧室,悄无声息地收拾完东西,拎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酒店。
临走前,顾昀秋把护身符从垃圾桶捡回来,放在茶几上显目的位置,从今往后他不再需要任何庇护。
先回到医院确认了杨雅筠病情,顾昀秋和主治医生简单聊完,又匆匆赶去公司。
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没有处理,哪怕许港不催不过问,他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收下这笔钱。
“上次许港打过来的钱,你给他原路转回去。”
刘律师一拍脑袋,“我上次本来要和你说来着,这钱我已经全转到你私人账户上了,喏,就在这张卡里,你直接把这卡给许港就好。”
“动作这么快啊。”许港看着面前的银行卡,露出怅然的表情,只要把这笔钱再还回去,他和许港所有明面上暗地里的联系,统统斩断。
“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刘律师笑了笑,感叹道:“这许港虽然人品不咋地,耐不住是真有钱,眼都不眨地豪掷九亿,真豪横。”
顾昀秋似笑非笑地眯起眼,“行了,再有钱也不是咱的,赶紧去干正事吧,我这周三回来复职,到时候公司有得是流水让你操控,够你忙活的。”
刘律师闻言不再幸灾乐祸,想想顾昀秋刚发的奖金,识趣地把嘴闭上。
取完打包的早饭往医院赶的路上,手机响个不停。
顾昀秋瞥了眼来电显示,没打算接听。
对面却不依不饶地持续打进来,担心手机占线会耽误公司的事情,顾昀秋无奈接通。
“顾昀秋!你什么意思啊,把我一人丢酒店里,你去哪儿了?我现在来找你。”
“不用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别再联络我。”
察觉出顾昀秋要挂断电话,许港急忙制止他,“你到底怎么了,现在要和我割席了是吗?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知道我的意思,既然我们已经断了,还是尽量避免私下见面的好。”顾昀秋不再和许港斡旋,挂完电话后反手把他号码拉黑。
斑马线恰好转为绿灯,顾昀秋没再犹豫,在人流裹挟下往马路对面走去,他不可能永远停在原地,顺应天意才是明智之举。
到了医院后,顾昀秋陪着杨雅筠吃早饭。
“您尝尝这家老鸭粥,是不是还是当年的味道。”
“是海富胜那家吧,真香啊。”杨雅筠不能吃固体食物,把鸭肉都捞到顾昀秋碗里。
“感觉没有小时候好吃了。”
“那是你长大了,吃的山珍海味多了,自然就看不上这碗平淡无奇的稀饭了。”
顾昀秋失笑,“这是什么话,我哪儿有这么始乱终弃。”
杨雅筠但笑不语,试探地问道:“你和许家那小子,断了吗?”
顾昀秋咀嚼的动作一顿,他吐出嘴里的骨头,认真地说:“今天断了,我们从今往后不会再联系,也没有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