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如安纺纱厂厂房这天,天上飘了一些细雨,从厂房大门出来,湿润的雨丝吹到脸上,让人很觉得凉爽。
廖明霁绅士地要替于兰瑛打伞,于兰瑛却正和工厂的一位女管理者相谈甚欢,两人亲昵地聚在一把伞下,他于是转而将伞遮到了厉温珣头顶上方。
周围有不少人。
纱厂初期只招女工,基层的管理工作者,如工人管理、工作环境等职位,也均由女管理者担任,而教授培训机器使用、设备维修等少数岗位,由三四位专业的技术人员担任,是廖明霁高薪聘请而来,再有就是廖明霁这位纺纱厂总经理之下,主负责生产管理、规章制度的两位副总,是他的得力部下。眼下两位副总正领着一众人毕恭毕敬站在廖明霁身后。
除此之外,于兰瑛请来的两位提前到了首都的女工,正兴奋地打量厂房周遭的环境——刚才在厂房里,见到一排排安置妥当的崭新的机器,旁人还好,这两位最是惊喜,窃窃议论说新厂的布置安排,果然是远胜过从前逼仄陈旧的绵谊纺纱厂的。
这么多人看着,让大老板给自己打伞,厉温珣大不自在,推辞道:“不用了。”
廖明霁却说:“我正好要问你几句话。”
厉温珣看他脸色很肃穆,大概真有要紧事,就随他往前走了几步,仰脸问道:“什么?”
廖明霁说:“我定下的第一批棉花要从河南发出,现在火车货运方便,路上最慢不超过三天,不过在发出之前,我要亲自去一趟郑州,一来这是我与他们的第一次合作,为表重视,去当面谈一谈是应该的,二来过几天,那边的棉业试验场有一场棉作展览,相信值得一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
厉温珣很是讶异,脸上浮起些许惭愧之色,小声说:“抱歉,我从没有下地劳作过,是个对农业一无所知的人呢。”
廖明霁微笑说:“不是让你去摘棉花。我们从棉农手里收棉,只要棉花的质量好,就可以开出合适的价钱,纺纱厂是要持续下订单的,这是不小的生意,哪怕你没见过棉花,人家也会欢迎我们的。”
这话说得有趣,厉温珣也笑了:“明霁兄可真是安慰到我了。”
廖明霁又说:“而且订单毕竟已经签下了,那个展览才是我更想看的,你说你不懂农业,这正是一个学习的机会,你说怎么样?”
厉温珣听罢,心思活动了起来。
他没有其他事要忙,能出去看这样的展览,倒是以往未有过的体验,况且……和廖明霁一同前往,有他纺织业老板的身份,肯定能见识到更多。
这样一想,竟是毫无拒绝的理由了,便点头:“我自然觉得很好,什么时候出发呢?”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廖明霁立即露出很高兴的样子,说:“不急,等过了明天,后天就是中秋节了,这是你回国后过的第一个节,应该和家人好好团聚,我们节后再坐火车出发。”
厉温珣见他如此喜悦,又这么体贴,心中不知怎的,莫名生出一种不敢当这份抬爱的自愧之情,不过很快,他就自忖道:只要我也在他的事上尽一份心力,就没什么好不安了。便坦然起来,很温和地答应道:“好。”
身后的一位副总这时上前来,询问说:“五爷,这雨眼看要下大了,您看是不是还按计划,送于小姐和两名女工去女工宿舍?”
于兰瑛听见了,忙在后面说:“廖老板,她们两个这次是带着许多姐妹的任务来的,咱们的新宿舍一定要去看看,这点雨不怕,诸位都有工作在身,不必陪着也没事,我们可以自己去。”
说着,拉两个女工到身边来,眼神鼓励她们发表意见。
这两人是年轻腼腆的女孩子,头一次被这么多在她们看来很高不可攀的老板们注视,吓得都不敢多说话,只连连点头。
廖明霁也就同意,让刚才和于兰瑛交谈的女管理者——人事相关的一位组长,姓郑——陪同着一起去。
厉温珣静静看着他三言两语安排了这些,脑子里想到了许多。
今天是廖明霁亲自带人来参观,因此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员齐刷刷陪了全程,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很是小心谨慎。
和廖明霁交上了朋友,有时候会忽略他其实是一位老板,但看他今天领着众人走在厂房当中,气度锐利而沉静,不用开口说什么,已能让一众人等正襟敛息,不敢大意了,而想到私下的廖明霁,其实又那样和煦谦逊,毫无架子。
这截然不同的两种面目,似乎只有亲近之人能看到了。
返回城中的路上,仍坐廖明霁的福特汽车,开车的司机年轻伶俐,名叫谷平,也管廖明霁叫五爷。
厉温珣坐在车内,忍不住问:“明霁兄,为什么他们都叫你‘五爷’?”
廖明霁说:“因为我在家族里排行第五。”想了一想,又解释道:“纱厂的副总,确实是我从老家调来的人,倒不是我用人唯亲,只是他们从前在老家的纺织厂工作多年,是有经验和能力的。”
厉温珣忙笑说:“你多想了,我相信你的眼光。”
况且你的厂,用什么人管理,难道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事吗?
他心内嘀咕,又说:“那你上头,是还有四个哥哥,或者四个兄姐吗?”
廖明霁很愿意跟他聊一聊家常,便答道:“是堂兄罢了,只论我家的话,我是长子,我母亲有两个孩子,姐姐如安,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厉温珣脸色变了变,轻点了一下头。
廖明霁微笑:“不用这样。除了我们,我父亲还有三个孩子,是家里的继母和姨娘生的。”他露出一丝无奈的自嘲笑意,“旧式的封建家庭。”
厉温珣安慰说:“几千年的传统,也不是你能改变的,别说是你父亲那样旧时的商人,有些出过洋的读书人也无法免俗。”
他想到的其实是自己的舅舅唐杰禹。
唐家舅舅虽然接受新式教育,还曾经出国深造,可骨子里仍是封建的东方男人,并且极看重男丁,对连续生了两个女儿的妻子百般苛责,马不停蹄地找小老婆生儿子,最后闹得十分不体面,妻子同他离了婚,两个女儿,一个病故,一个同他关系恶劣,只留下后来得的宝贝儿子在身边,又教养成了让人无法喜爱的模样。
廖明霁却会错了意,很意外地看着他,说:“我可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厉温珣一顿,不禁笑了,说:“我难道说的是你吗?那要这么说,你我不都是这一类人吗?”
廖明霁也笑了,“我是真紧张了,这些年深以我父亲这方面的所作所为为耻,生怕自己做错,对不起泉下母亲,但凡别人对我有一点误会,那都是非解释清楚不可的。”
厉温珣见他提起亡母,便不好玩笑,只轻声说:“廖太太如果在世,见到现在的你,一定很引以为荣。”不想气氛太沉重,又故意多问道:“那你带了这些能干的人来首都,家里的生意是谁在打理呢?”
廖明霁淡笑一笑,说:“家里别的生意,我父亲和叔伯他们自然会管好,至于纺纱厂,是我母亲的,她未婚时就已经在打理,本来是打算交给我姐姐,后来让我管了几年,现在,是我外祖家的一位表妹在负责。”
厉温珣露出钦佩的表情:“原来你家里的女孩子都这么能干。”
廖明霁笑说:“彼此彼此吧,孟元也是很能干的新女性。”
这话厉温珣不能更同意了,便把厉孟元自回国后做的那些慈善事业,学生资助,病儿救治,女子免费夜校等等,样样说给廖明霁听,谈到兴头上,忽然对上廖明霁微微含笑的双眼,心头蓦地惊觉,好如一瓢凉水浇下来,顿时住了口。
廖明霁见他突然停下,便问:“怎么不说了?她哄你姨父资助培明小学,然后呢?”
厉温珣心里大愧,看着他,讷然道:“抱歉,我忘形了,不该,不该这样炫耀姐姐。”
廖明霁‘哦’了一声,很自然地一拍他的肩:“何至于此啊温珣,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小心的,况且我也喜欢听你说这些。”
厉温珣仍是不好意思,沉思一番,朝他真诚地说:“你我之间,有些事情也是一样的,父母亲人,有时终究只能陪我们走一段路,而今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珍惜眼前人罢了。”
廖明霁霎时愣了,呆呆地望着他。
心脏挣脱了身体理智的控制,在胸膛当中砰砰地跳动,那一股澎湃的温暖的激流冲撞在肺腑,让他几乎有流泪的冲动。
不是没有人安抚过,劝慰过他,但今天的这个人是厉温珣,那就是谁也比不了的。
半边手臂都像泛着一阵酥麻的感觉,他努力地抬起手来,往厉温珣搁在膝上的手背上,郑重地拍了两下。
言语不足以表达心情,他只是朝他投去温情的目光,许久,才说:“是啊,珍惜眼前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