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乐最初睁开眼时房顶的长管灯在他眼里像是偌大的人间被什么撕破一道口子,疼痛在他身体里如电视里头演的那样,仿佛要用他的生命力酝酿出一头恶兽,待等他变成如木乃伊一般干枯的躯壳时,就会撕破他的身体,从肺腑之中冲撞出来。
夏日的炎炎之火从窗户一点点烧进来,他睁开眼望了望窗外,两层玻璃将绿色隔绝,窗户里头只有蓝白两色,他觉得有点冷,便缩了缩身子,可效果微乎其微。
大概是因为他身体里的血只刚好支撑他呼吸,医生在他的身体上插满了管子,纪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他被拉去洗胃,拖到手术室里缝合手腕的肌腱神经,像是任人摆布的旧玩偶,破得没法更破了。
他清楚认识到他愈发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其中有好几次突然失去意识,再睁开眼脑袋昏昏沉沉,人已经被绑在了床上。
他奋力挣扎,手腕包扎好的伤口一点点渗出淡淡的血色,直到纱布湿透,病床边的金属栏杆叮咣作响,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越是如此他越害怕,越是害怕失去意识的次数就越频繁。
有一次醒来后他看见病房里满屋狼藉,白色的墙面和床头柜旁侧的铁皮上都用黑色马克笔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和乱七八糟的涂鸦,医生看他目光就像在审视一头怪物,原本一直照顾他的温柔女护士忽然换成了个沉闷的男护士,身形瞧着很像区捷。
纪乐那时刚醒,屏气不敢出声,他想装睡,可当那男护士拉起他的手正准备换药时他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手腕很疼,却比不上他心里的疼,他想着不如干脆把右手截断,彻底一点,这样他就不会每次看到右手就恨自己是个有手也提不起画笔的废物。
他思考活着是为了什么?想着又撞向栏杆,直到撞得鲜血直流,看着医生护士在他眼前来去匆匆,忙得焦头烂额,不知是谁责怪了一句:这都是第几次了?手还想不想要了?!
那栏杆像是有吸引力一般,他没法抗拒这种感觉,期望着所有的折磨疲惫都将结束,他不必惴惴不安,恐惧将要落下却迟迟未落的屠刀,终于能给失败的人生画上句号。
有人说时间像流沙,不经意间悄悄流逝,人们会得到些什么,同时也会失去些什么。
想到这儿他忽然笑了笑,其实他远不如那些沙子,现在看或许不起眼,几亿年前说不定是块如山般无法撼动的巨石,他可撑不过那么多的考验和磨砺,别人的生活或许都是有意义的,而他没有,这种念头一旦发芽,便在他心里疯长。
纪乐听见屋外一声异响,简单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歪过头去,每一次动作都像是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氧气罩上的水雾弄得他很是不舒服。
他看见一个人影,在玻璃窗上跳来跳去,像一只没褪去绒毛的小鸡,宽大的病号服在跃动下仿佛一只游动的水母,微微泛蓝的玻璃,洁白无瑕的墙面,衬得好像那人徜徉在名为幸福的海洋里。
纪乐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眼角泛起泪花,在他眼里这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告别,起初他想把所有人都拉进地狱,因为他日思夜想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的人那么多,偏偏他是最倒霉的那一个,而如今他想的是放手。
“我从没真的执着于结束生命,我只是觉得我的人生太过痛苦,如果早知道这段关系会生根,我绝不会再次擅自闯进你的世界,生根就意味着会永远纠缠,除非砍掉它,可没根是不能活的,所以我决定砍掉我自己。”
纪乐没有真的发出声音,只是在心里默默念着。
“我……想放弃了,王秋荻,坚持下去真的太难了。”
玻璃墙后的身影一闪,纪乐的笑容逐渐淡去。
走了吗?
几分钟后,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白板缓缓升起,而白板旁是一张笑脸,纪乐微怔,心中五味杂陈,品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躺在床上细细瞧着白板上几个好看的黑色大字:再往前走一步!
马驰下了班从单位赶来时我正巧刚探视完纪乐,他同护士打听到我的去处后匆匆来找我,整个人风尘仆仆,直到瞧见我慢悠悠走出医院侧门,站在水泥石台上打量着眼前绿化带中间一棵繁盛的槐树,我深深叹了口气,马驰唤了声:“王秋荻。”
这次他终于记住了我的名字,而不是叫我荻花或是什么草。
马驰快步朝我走来,同我说给我买了黄桃罐头,还闲聊说本想买新鲜水果来着,可这季节只有西瓜最好,老话讲看病人不好带西瓜,西边对病人来讲不吉利,就只好买了黄桃罐头。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他又问我纪乐怎么样,我小声答:“不太好。”
马驰站住了脚步,整个人都谨慎了几分,“幸好区捷买错了药,否则洗胃也没用,纪乐现在只能吃流食,而且医生说他右手伤了肌腱,想要像以前一样画画是不可能的,日常生活应该问题不大,具体情况要看后期恢复,
但他现在很不配合治疗,医院对他的什么人格分离障碍啥的也没什么好办法,我想着你来看看他,他会不会好一些,广河县没有像样的精神病专科医院,一犯病就是一针镇定剂下去,否则他会把自己搞得满身是血,那个人格……区……”
“区云。”我急忙接话道。
马驰神情愈发凝重,说起话来像是早就想说之前一直憋在心里,终于找了个机会给一股脑倒出来似的,“不管他是什么吧,反正一出来是完全没办法沟通的,攻击能力极强,之前那个女护士被他抢了注射器威胁,给人家吓得要死,这才换了个男护士,但每天被绑在床上也不是长久之计,纪乐也才十七岁,总不能绑他个几十年,下半辈子都在那么间小屋子里也不是回事儿。”
“马叔叔,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我站定昂起头对视问他。
马驰愣了愣,似乎还在心里遣词造句,想把事情表达清楚,又想更委婉些,“纪乐的舅舅想带他去外地看病……”
“市里吗?”我抢话问。
“不是。”他等了一阵儿才答。
“省城吗?”我又问。
“也不是。”他立马摇了下头。
“那是哪里?”我在心中想连省城都治不了纪乐的病吗?
“南方吧,具体我也不清楚,而且纪乐入院后做了体检,他左眼视力模糊,医生说是头部遭受重击导致的,眼睛里头有什么血块,我也说不清楚,广河治不了,得开刀,否则很难讲以后会不会失明,不能画画就已经很痛苦了,如果再损失一只眼的视觉,连看都看不清楚……”马驰说完短暂松了口气,来的这一路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说,这件事非同小可,纠结了好长时间。
我寻思良久,心像是登上高高的台阶往下跳,咯噔一下,“纪乐他知道吗?”
“自己身上的病很难不知道。”马驰苦笑着答。
我又问:“我们有钱吗?”
“有,纪明当年在书君姐的墓碑里留了点儿东西,房产和钱,房子已经被纪野卖了。”马驰解释。
“你的意思是纪野舅舅已经知道了?”我以为纪野什么都不知道。
马驰点头,“有件事纪野不让我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纪野没有抛弃你和纪乐,他一直都在想办法,
区捷能倒,是蒋老板和纪野联手收集证据材料举报的,他们去找了当年被强拆征地的受害者,让他们联名上访,还有前两天被带走调查的那个廖忠民,也是纪野和蒋老板举报的,做这一切的好处是蒋老板能拿到纪明水产在广河所有的渔业资源,包括纪明水产的客户资料等等,
纪明水产就要彻底消失了,是纪野毁了他爸爸一手创下的企业,其实他也很痛苦,他只是怕让你们有太高的期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们的对他的期待,所以才看着有些孤僻不近人情,
我不希望纪野在你们心中是个不负责任的形象,跟你说这个我也有私心,毕竟他孤家寡人一个,我希望以后他身边至少有个能说话的人。”
等听马驰说完我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纪野策划的,他想绝了朴国辉的念想才把话说那么绝,因为纪野知道未来等着他的是什么,他就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大麻烦。
马驰有些担心我,作为一名父亲,他太知道孩子失去玩伴时的状态,马悦当初哭着喊着不愿意上幼儿园,可在幼儿园待了几年后升到小学,当他告诉他儿子明天开始我们就再也不去那家幼儿园时,马悦哭得撕心裂肺。
现如今马驰微微前倾着身子看我,周身绿意盎然,几声鸟鸣清脆,他慢慢蹙起眉头,“你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我望着槐树上的鸟窝发呆,喜鹊的鸟巢喜欢建在高大的树上,燕子的窝喜欢搭在房檐底下,那这槐树上的是什么鸟呢?我迟迟才应了一声,然后反问:“说什么呢?”
“纪野把那间老房子留给你了,你以后就住在那。”马驰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把新钥匙,“我给你们换了锁,原来的太旧了。”
“马叔叔,你说每个人都注定要一个人走一段人生路吗?让他离开是为他好对吧?我还能见到他吗?”我回过头望着他,他也一愣,良久才郑重点了点头。
我想着自己做过的那些计划,果然计划还是赶不上变化,我执着于那些没能实现却曾一遍遍在脑海里重复的东西,以为这样就可以忽略掉即将别离的痛苦,现实却是我越是想快乐,越是很难快乐,那些不开心的事像影子一样抓着我不放。
我将头再度转向那棵槐树,满目是夏日的景象,鲜草嫩叶翠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一个小孩正抱着块儿西瓜吃,县医院大门口有个推着三轮车卖水果的老汉,夏天是西瓜,秋冬是苹果,还会用玻璃箱装上盐水,里面泡着削了皮切成块的菠萝,我记得小时候很喜欢吃菠萝,只是菠萝咬嘴巴,每次吃完都很不舒服。
西瓜的清香味儿随风飘来,我看着新生,也看着故去,只是不知怎的落下泪来,我昂头望了望马驰,他递来一张面巾纸,又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