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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沧海横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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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两宋之世,必以辽、金、元相继以代之,“宋主愿去尊称,甘自贬黜,请用正朔,比于藩臣,如违命侯之奉宋祖,何能为天下共主?至于大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下江南,居正而统之,岂有疑乎?”当真是句句说史,句句影射。他是元烨手中的笔,挑破《春秋》“尊王攘夷”之大义的同时,也消磨了降臣遗老们仅存的“以道抗势”的自尊。背后的詈訾如急涨夜潮,不可遏制地涌到若水身前来,他不过四十余岁光景,鬓角已是全白了,“谁恕我下乔木而入幽谷(注23)之罪耶?”

再不是文旭推崇汉学、礼贤儒生的时代了,密不透风的强权笼罩着他们,元烨站在罗网外,为每一位企图挣脱之人备好了铁鞭、铁檛和匕首(注24)。

“‘忍过事堪喜,泰来忧胜无(注25)’,道冲兄把心放宽才是。”

正说着话,吴藻在子侄的搀扶下蹒跚走来。当年惊才绝艳的文坛首魁,如今齿牙摇落,须发尽白。此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所历之艰、所尝之苦,全刻在眼眉、唇角深深的沟壑中。方柏看着他向前来的宾客拱手道谢,一双充满白翳的眼睛遮在下耷的眼皮后,伴随迟钝的神思偶尔漏出一点光,忽忽闪闪,譬如风中之残烛。“人老堪哀。”徐若水在方柏耳边低声道。众人随主家就坐,刚饮一杯寿酒,便听得亭中丝竹悠扬,身姿袅娜的花旦着一袭水袖丹衣,款款走上戏台。

开筵观戏,犹是晚宣的士家风俗。吴氏家班先搬演《牡丹亭》中《游园》、《惊梦》两齣,看得若水泪眼潸然。“毕竟衣冠文物好看。”他轻叹道。自北朝推行“剃发易服”以来,昔年国都,已是五十载不见汉官威仪。那些梦魂中的衣冠袍笏,只今唯见优伶身上穿。两齣唱毕,接着是吴藻次子济世亲为寿宴创作的《万里圆》,剧中的黄父因时局动荡被困边陲,黄孝子万里寻父,乃得阖家团圆。为事而作之曲,念国恩、仰旧德的旨趣胜于纯粹燕乐,方柏渐觉恹恹。正将起身告辞,忽听台上锣鼓急催,年迈的红脸关公斜蟒亮相,“好一派江景也!”

叫板的嗓音沙哑、悲壮,听者的心旌也仿佛随着大江摇颤起来。“那是吴氏家班的教习曹正,多年不曾登台了,”徐若水向方柏介绍道,“二十年前,我在徽州尚书府听他唱过此齣《单刀会》。草芥之人初闻正声,百事不懂,只随江和徽唏嘘喝彩而已……‘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

二十年前,还是大宣延兴七年。两年后,朝廷南迁江西南昌,平阳公主林萱及驸马江颢自请北上,守卫留都。不久景军攻陷徽州,丁尚书家毁人亡,唯有外孙沈潜趁乱逃至南京,得到公主府的收留。方柏为若水挡住周遭不友好的目光,朝他的胳膊轻推几下。若水意识到自己的事态,忙眨眨眼,忍下泪水,将脊背重又挺得笔直。

“……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的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曹正唱得卖力,即使是关公,到了迟暮之年,感慨声中也有几番气喘。侍立一侧的周仓捧刀上前,站在摇晃的船头左右望水,“好大的水吓!”

锣鼓敲得愈发密集,周仓双目睁起,流利的程式耍至中道,被台下“轰”的一声截断。角落处,几名萨族的官学生掀翻宴桌,喷着酒气冲到戏台近前。“咿咿呀呀,唱得什么东西!”为首的青年向曹正咆哮道,“还不快滚!”

“下去!下去!”随行众人高声附和。红脸的美髯公顿失单刀赴会的胆魄,低眉仓皇避走。青年仍不满意,又转过身来,手指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大放厥词,“大景朝养的一条狗,不知道感恩荣华富贵,还想着你那败了几十年的破家!”

那人所言非虚。丧乱之余,家国文物之感蕴发无端,与其缄口而死,不若在终了之际笑啼一场。吴藻静静坐着,仿佛生命之烛燃至末端,冷凝的荣辱被抛弃在寒夜中任人评说。青年见他不应,恼羞成怒,竟举起拳头向吴藻挥去。常瑞眼疾手快,连忙握住他的胳臂,“我等来为长者贺寿,便是不喜观剧,何必闹成这个样子?”

不等青年反驳,常瑞已匆匆拨开众人,将一把方凳拉到筵席中央。他站到凳上用力拍手,企图用掌声让人们忘记适才的骚动,把目光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阳春白雪总是曲高和寡,倘若诸公不弃,学徒常瑞愿至至诚诚地伺候诸公一段《风雨归舟》——”

“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闷来时抚琴饮酒山崖以前。忽见那西北乾天风雷起,乌云滚滚黑漫漫。命童儿收拾瑶琴,至草亭间。忽然风雨骤,遍野起云烟……”

萨洲子弟曾经摇着八角鼓,将岔曲从关外唱进中原。岔曲不如昆曲那般典雅细腻,却也有一番不事雕琢的野趣。奈何宾客的兴致已然大坏,一曲未罢,众人纷纷起身告辞。方柏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府邸,刚进家门,就看见门童一面大嚷着“老爷回来了”,一面向后院疾奔。声音过处,灯烛接二连三地亮起,宛如一道推着方柏入内的浮光跃金的长河。他有些好笑地望向卧房窗前辗转忙乱的身影,刻意放慢了脚步,“夫人不必心急,为夫且在庭中望月。”

“你要是在庭中望月,今晚就别进来了!”妇人娇嗔着推开房门,方柏转头看她,笑容僵在脸上。他失魂落魄地任由妻子牵进卧房,脸颊被温暖的小手揉了又揉,“方柏,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穿上这身衣服……很好看。”

其其格高兴地举臂转圈,好叫方柏看得更仔细些。她没有穿萨洲制式的旗袍龙华、褂襕坎肩,而是换上了汉家的银红对襟短袄、圆领比甲和沉香色绣花鸟纹马面裙。娇小的身形包裹在宽袍广袖里,空空荡荡,像是席卷了旧日的悲欢。其其格见他面色不对,忙收起炫耀的小心思,搀着方柏坐到桌前,“我刚刚泡了壶茶,夫君陪我饮一盏吧。”

其其格一晚上都在等他,茶水换过几番,这一壶也有些凉了。深褐色的茶汤散发着浓郁而混杂的香气,方柏分辨不出,问道,“这是什么茶?”

“里面有春天的雨前龙井,夏天的祁门红茶,秋天的杭白菊和冬天的铁观音——你那么久不回家,我没有罚你,还帮你留意市面上的新茶,我好不好?”

“真好!”

其其格眉眼弯弯地与方柏杯盏相撞,将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方柏看她皱眉缩颈的滑稽模样,忍笑劝说道,“贪多嚼不烂,茶可不是这样泡的——还是喝酥茶如何?”

“谁让我贪多的?还不是为了你嘛。也不知是谁一喝浓茶就是一整夜,陪着公文睡,连夫人都忘了,” 其其格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萨其马,神情又骄矜起来,“再说了,皇上不是说‘萨汉一家,宜缔结婚姻,各相亲睦’吗?我也是谨遵皇命,便宜了你这个讨厌鬼!”

“与萨洲亲贵共天下”和“与士大夫共天下”其实没什么不同,忌强凌弱的世道,就算在谕旨、奏章中写满对弱者的悲悯关切之语,皇帝还是会与所谓的“国贼禄蠹”刮分民膏。到头来,巧言偏辞成了堪怜者的枷锁,强迫着“安居乐业”,指摘申饬做了无耻者的护盾,说定了“自罚三杯”。方柏不想将世事的险恶向妻子说破,唯有摇头苦笑。其其格以为他小瞧了自己,仰头嗔道,“怎么,还不承认?你不就是会写几首诗嘛,如今我也会了!”

说罢去妆奁中取诗稿,方柏接过一看,标题是《壬申中秋望月》,“姮娥别夫出人间,望见离愁万万千。料来未悔偷灵药,每逢中秋月又圆。”

其下还有一首,“千年月尚在,人间几团圆。可怜河边骨,依旧盼婵娟。”

抚摸着妻子工整的字迹,方柏心头一撞,“写得真好。”

“就知道你也会骗我。当时就因为嬷嬷和丫鬟们都说这两首诗写得好,我才带进宫里给太后和皇上看。皇上读过,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其其格羞恼地挤了挤鼻子,“皇上说,我拿着这样的诗,要么摇着八角鼓,走街串巷去唱曲,要么仿效王梵志,托个钵儿到处化缘——你知道谁是王梵志吧?”

“只记得他是隋唐诗僧,写过一首‘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言辞虽然浅显,道理却深刻,皇上说你的诗像他,是夸你写得好呢,”方柏半是认真地哄她,“再说唱曲,今晚寿宴,常瑞在众人前唱了一段《风雨归舟》,我听着也不在《牡丹亭》之下嘛。”

其其格眼睛一亮,“《风雨归舟》吗?我也会,准比常瑞唱得还好!”她放下喝酥茶的小匙,开口便唱,“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

“……摇桨船拢岸,弃舟至山前。唤童儿放花篮,收拾蓑衣和鱼竿。一半鱼儿就在炉水煮,一半到那长街换酒钱。”

方柏一边拍手为她打节奏,一边轻声应和。唱到末尾一句,他已将妻子纤细的腰肢揽进怀中,耳鬓厮磨,唇齿相贴,正将深吻下去,忽听窗外一声儿啼,随即便是“嘭嘭”几声门响,“又怎么了?”

其其格笑着擂了他胸口一拳,央求他耐烦些。

“回老爷的话,是小格格听说老爷回府,连觉也不睡了,吵着要来见阿玛和额涅呢。”

“快快进来!外面天冷,可别再着了凉!”不劳妻子吩咐,方柏已打开房门,抱起只有三岁的小女儿念儿。“阿玛!要飞高高!”方柏双臂举过头顶,托着女儿在空中飞转。“小心些!”母亲的惊呼声让小姑娘越发得意,落进父亲怀中时还在咯咯笑个不停。方柏亲了亲她肉嘟嘟的小脸,用手指指额涅。念儿会意,伸头在其其格的颊边也亲了一口,“念儿乖,阿玛晚上还要处理公务,你陪娘亲在这屋睡觉,好吗?”

面对妻子疑惑的目光,方柏将寿宴上发生的风波简述一番,“吴藻毕竟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八旬寿辰遭人羞辱,皇上绝不会视而不见,”他叹了口气,“我须连夜写份奏章,好应付明日天子垂询。”

“就这么着急嘛!”

“寿宴事小,忠心事大,若让皇上主动问起,一切都来不及了,”方柏抱歉地冲妻子一笑,“你们赶紧睡吧,我尽快回来。”

书房里没有烧炭火,冰凉的茶水灌入喉腔,将残存的情炽彻底扑灭。无尽的悔恨宛如蚁群爬过方柏的脊背,酥麻细密的痒意无计消除,逐渐放任为穿心的剧痛。“方柏,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样子,”他在心中对自己骂道,“何止是天地间第一大笑话?”

检点平生,竟无一人未尝相负。

自江永挂冠归乡,方柏追随师长左右,与张苍水相识。苍水的曾祖曾是江永诸父的西席,四世深交,兼之自身有广博深渊之才学,宽宏恢豁之气量,江永见而心喜,遂与待方柏一般,将毕生学识、见闻倾囊相授。苍水习武修文,才略之广,令方柏?钦佩不已,而方柏察人阅世,识见之深,亦令苍水击节称叹。师兄弟往来切磋,情谊日渐深厚。时值延兴八年,江南局势已十分严峻:淮扬不守,敌船日夜巡游江上,漕运时断时通,市中粮价腾踊。大宣君臣从澄醪佳酿中清醒过来,高呼着“过江杀贼”悄然南迁。浙东诸生,都做好了捐躯赴义的准备。方柏与张家小姐原有婚约,登门退亲,然苍水不允。危急存亡之秋,他仍将胞妹毅然嫁与方柏——那个他认为最值得托付的挚友。

婚宴上他们难得放纵。绍兴的黄酒不算烈,人人都喝到双眼打直,舌头发僵。苍水的满腹诗才被酒水冲走,踉跄至方柏,忽然豪情万丈,“风雨不动安如山!”

便只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苍水每以南宋孤忠文天祥自况,天祥尝云“凡我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故而他也对杜工部的诗句信手拈来。方柏追随江永日久,最推崇白乐天之“歌诗合为事而作,令老妪能解”。他醉得头脑发木,随口对道,“绕船月明江水寒?”

满场大笑。

在场之人不会想到,期年之后,景军便携泰山压卵之势突入江南,“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注26)”。十年之后,钱塘江上悄然驶出一叶孤舟,背离着囚牢的方向,寒水袭身,残月浅照,就这样勇往艰辛万端的兴复之路。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何妄生此疆彼界之私,而故为讪谤诋讥之说耶?倘中国之君既生中国,自享令名。不必修德行仁,便臻郅隆之治。而外国入承大统之君,纵夙夜励精,勤求治理,究无望于奉天承运。则大景何以兴,大宣何以衰?宣代嘉靖以后,君臣失德,盗贼四起,生民涂炭,疆圉靡宁,上天厌弃内地无有德者,方眷命我外夷为内地主。有冥顽狂肆之徒以夷狄比于禽兽,则中国之人皆禽兽之不若矣(注27)!”

“尔族因缘祸乱,犯我疆域,坏我城池,虐我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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