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宇雪信手指弯了弯。
虽然他还没能从剧痛中缓过来,但按钮碎了似乎就是一种希望。
可是不行。他的腿脱臼,能维持着这个人偶架子一样站立的模样已经尽了全力,但凡多动一下,他都要瘫在地上。
俟夜这个幸运笨蛋也不会有多余的运气带他们逃出生天。事实上,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蒂奇马修正在为他踩碎的按钮暴跳如雷。
他不想共情这种人渣的想法,此刻却忍不住希望蒂奇马修对俟夜的喜爱能再多再多些,好让俟夜免于责难。
“我的小巫女,你看起来和这个贱奴有几分关系?”蒂奇马修压着声调。
俟夜声音怯怯:“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呀?”
这是在罕见。要知道,俟夜可是能在主家和感染区肆无忌惮的白痴,他好像天生就少了根害怕的脑筋。
如今怎么就难过成这样了呢?
他跪在那,手乞怜地向上探着,倒衬得伏宇雪信像个什么孤胆英雄。
即使他已经不能再狼狈了。
可是,在这样悬殊的差距下,孤胆英雄是没有好下场的,何况是小孩子呢?
“让他先跪三天,再打断手脚,丢出防护罩!”
看吧,即使上位者是个执着于侮辱人的白痴,也是不行的。
伏宇雪信卸了力,眼前仿佛真的有黑雾弥漫。
反正蚀化人又不吃人,顶多被抓伤,他养养就好了。
伏宇雪信抬眼,死死盯着蒂奇马修,任由几个狗腿子将自己按成跪姿。
在蒂奇马修恶心的注视下,哈鲁将棍子高高举起。
“放了他吧!”俟夜几乎是尖叫出声,打断了哈鲁的动作“别打,打了他就没法和我跳舞了。”
伏宇雪信看过去,他那张泛红的脸上笑意冉冉,眉头却没舒展过:“您答应过给我找一个舞伴的,这里没人比他好看了。”
说罢,他仿佛被抽走了全部力气,脸贴在蒂奇马修的腿上,没骨头似的靠在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如果伏宇雪信还有力气,他会说这实在违和。
怯懦、无力、哭泣,无论是哪个,在他的记忆里都不曾与俟夜扯上关系。
可蒂奇马修似乎习以为常,他几乎是爱怜地抚摸了俟夜:“那好吧,为了您,我的巫女殿下,你知道怎么做吧?”
他又是那副滑稽的高贵模样了。
俟夜会经历什么呢?他都这样屈辱了还不够吗?
不对,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
如果不自作聪明反抗,不招惹哈鲁,不逃跑……
不过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他跪下,只要跪下而已!
伏宇雪信弯了双膝,这被架着他的人察觉了,他们激动地呼唤蒂奇马修,却被跟在最后的哈鲁瞪了一眼。
狗腿子们默契地松了了手,伏宇雪信被扔到地上——他甚至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咚地一声震的他眼前发黑。
铃铛声却还是越来越远。
身后的人从他身上迈了过去,皮鞋底的毛边几乎蹭到他的鼻尖。他看到那些人脚步凌乱地追到远处奉承着爵士。
他似乎看到一个男孩冷着脸,身边挤满了拥护他的同龄人。
那是,我?
最后一眼是灰白的瓷砖。
也许是错觉,伏宇雪信意识回笼的过程伴随着一种粘腻的舔舐感。
那感觉莫名有种小心翼翼的味道,却依旧惹人厌烦。
湿答答,黏糊糊,恶心心……
伏宇雪信被自己的用词吓醒了。
眼珠干涩得轻轻一转便落下泪来,他用力挤了两下眼睛,惊觉身旁坐着个黑影。
他忙不迭爬起来,心里痛骂自己警觉性不足,一面瞪向黑影。
怎料黑影委委屈屈地缩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竟是块破破烂烂的抹布。
视野慢慢清晰,他看着黑影疑惑:“纱纱?”
纱纱像只摇尾乞怜的猫儿,娇小姐挥手帕似的挥着手里的抹布:“我想给你擦一擦……”
伏宇雪信低头,虽然身上还是伤痕密布,但至少没什么灰尘。
只是,无论她是用抹布还是……都未免太恶心了。
不愿在回忆那种诡异的感觉,伏宇雪信闷闷地道了谢。
纱纱却高兴得一副下一秒就要窒息的样子,附着心口:“我,我会照顾好你的,留下来好不好?”
她忽然又摇了摇头,竟膝行过来,几乎要贴到伏宇雪信腿上,还死死握着那块抹布:“不,不用留,你想离开对吧?有能力的人都去神无垢了,你这么厉害也想去吧?还有三年神无垢的机器人就会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神无垢吧!”
神无垢每年都会向全宇宙发放大量机器人去接人到神无垢,一年一次,十年就能把已登记星球轮一遍。
伏宇雪信不自觉退了一步,纱纱眼底有着看不懂的狂热,他本能地抗拒着。
可纱纱置若未闻,依旧自顾自地计划着:“我们一块到神无垢之后,我再给你生个孩子,必须去神无垢以后……”
伏宇雪信几乎是反胃地抿紧了唇,才把咒骂的词汇咽了回去。
这段时间自己的脏话储备倒是极速上涨,这是唯一的收获。他自嘲,确认没有危险,便也不再注意纱纱。
忽然,一只苍白的手搭上纱纱的肩头,打断了她魔怔似的碎碎念念:“抱歉打断了你的告白,可我有些话要同这位先生说。”
纱纱顿时僵在原地,朝雪信求助地看过来。
也许是她的眼睛被挡在厚重的刘海下,伏宇雪信只是警惕地看向声源处。
纱纱又朝手的主人龇起牙。
那只手关节泛着青紫,明显地外凸,如果不是主人还在说话,极可能被认作骷髅:“少女的爱实在感人,但你也不想耽误你的爱人吧?”
纱纱顿时敌意全消,又自顾自地沉浸在幻想中。
他提着盏油灯,恶趣味地在纱纱的头旁绕了一圈,一面按下开关:“啊,火热的爱情,为我点亮了灯火,照亮了黑暗。”
这副有病的作派真的很难不让人想到那个面具人。
伏宇雪信伸手摆出防御的架势:“你想做什么?”
那人却忽然从背后搂住了伏宇雪信的肩:“我是沃尔司,打算跟小少爷合作。”
这话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那似乎,是一个庞大的,彬彬有礼的怪物:
“在下查尔斯,希望从小少爷这得到一样东西。”
伏宇雪信突然头痛欲裂,他用力挣了挣,却被死死扣住了肩膀。
“……滚。”那幻觉的身影令人毛骨悚然,恐惧的,厌恶的,憎恨的……太多负面情绪聚在一起,伏宇雪信不禁对这个有相似感觉的家伙产生了畏惧。
会死的,跑,快跑!
他抬起腿,几乎就要跑出去了。
然而下一秒,小小的男孩瘫倒在地,背上的针管残留着幽绿的液体。
“别欺负我一个文弱的研究员嘛。”沃尔司弯腰将伏宇雪信扛在肩上,踢了踢纱纱的胸口:“松手,脚都要被你握青了,明天就把你的小情郎还你?”
纱纱像只蜗牛一样缩了回去。
一个章节昏两次的主角实在不多。
不过起码这次醒来是在床上了。
身旁仪器嘀嘀作响,避开刺眼的光圈,伏宇雪信看到了摆弄着器具的沃尔司。
奈何手脚都被冰凉的铁环绑缚,除了瞪人什么都做不了。
伏宇雪信环绕一圈,大部分的器具他都不认识,只得回头打量沃尔司。
金色短发似乎因为营养不良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白,右耳挂着的翡翠折射着无影灯的光,金属圆框眼睛下五官绮丽,却有一道刀疤从额头横跨到左耳,分割出一块泛紫的皮肤。
似是注意到这边的目光,沃尔司朝伏宇雪信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挑了把手术刀,在伏宇雪信心口比划:“一会儿,我要把这里刨开……”
伏宇雪信堪称象征性地挣了挣胳膊,便移开视线没了动作,直直盯着那锋锐的刀刃在自己胸膛上方闪烁。
刀贴上了胸口,沃尔司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不满:“你都不挣扎一下吗?”
“有用吗?”冰凉的金属在心口掠过,伏宇雪信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些微的刺痛。
这感觉几乎称得上温柔。
“没意思。”沃尔司收了手,将刀摆回了操作台“我替换了你体内的芯片,唯一的控制器在我手上。也就是说,哈鲁控制不了你了。”
伏宇雪信以为自己会对这个罪魁祸首感到愤怒,质问对方为什么要发明这种恶心的东西。然而他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所以?”
他甚至依旧躺在床上,胸口被划破的皮肤还在渗血。
好像他一直以来被教导的正义感责任感通通被这段时间的遭遇摧毁了,或许以前他还是个天才少爷什么的,现在通通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麻木、逃避、平庸的空壳。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他更难受了。
但他不能在敌人面前露怯。
“所以你不想杀了他吗?”沃尔司回过头,缓缓绽开一个别扭的笑容。
好像一张强行带上的面具。
伏宇雪信打起精神,手指敲敲床板:“你先给我解开,你说过要谈合作的吧。”
“哦,对。”沃尔司取出钥匙解开了伏宇雪信的手铐,仿佛忘记脚镣一般转过身“不过我需要你先向我证明你的气量。”
伏宇雪信坐起来盯着沃尔司的背影:“理由?”
“你的价值,小少爷。我需要的绝不是一个连杀人都不敢的温室花儿。”沃尔司猛地回身掐着伏宇雪信的脖子将他按到床上,一直眯着的双眼此刻瞪大露出一圈眼白,显得阴森可怖。
“你的身份并不总是好使的。你就不好奇吗?为什么那些人不对提供防护罩的伏宇家感恩戴德?为什么帕格里还没有派人来找你?为什么那群大人轻易地就被你一个孩子打倒了?”
沃尔司实在是个擅长揣度人心的家伙,他字字句句都指向伏宇雪信这段时间被疲惫掩盖的迷茫。
伏宇雪信用力掰着沃尔司的胳膊,咬牙道:“我不在乎!”
“让我告诉你吧,小少爷。”沃尔司平淡的声音听上去却那样尖锐:“你被放弃了。”
“因为你懦弱,愚笨,自私,无能。”
“你被放弃了。”
“你看,就连现在你都不懂你为什么被放弃了。”
伏宇雪信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指甲抠进沃尔司的手腕,身体侧倾,带得劣质手术床整个翻过去。
操作台被撞倒,上面的器具哗啦撒了一地,沃尔司却后退一步,悠闲地在这满地玻璃碎片和刀具中坐了下来。
他趴在地上,死死蹬着沃尔司:“我说了,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他们受苦又不是我造成的凭什么我要在乎?我只要把俟夜带回去就够了!”
他的双脚被压在床下,却丝毫组织不了他爬向沃尔司。
因他扣着地砖缝前进,指甲断裂的手只能堪堪握住成年人脚踝的一半,先前沃尔司顺势坐下的动作方便了他找回驾势,他抬起手,揪住沃尔司的花领,用尽全力把他拉向自己。
“我知道总有些人会迁怒,我知道帕格里会选拔新的嫡系,我知道那些厉害的人可能都去了帕格里。”
“我不懂,你又懂什么?你知道拼尽全力追逐一个人这人却失踪的感觉吗?你知道目睹你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死了的感觉吗?你知道母亲让你保护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的感觉吗?”
沃尔司却只是慢悠悠地拉开伏宇雪信的手,整理起领结:“你看,你还是不懂。
大人的规则第一条,不要寻求别人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