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外面敲戌时中的梆子,应声睁开眼,再往旁边一看,罗易直挺挺地往后倒着,两只脚落在床下,显然是睡过去了。
摆好枕头,把罗易抱起来摆正,盖上被子。
“你要出去了?”结果还是弄醒她了 ,很警觉地一挣,睁眼看见了韦祎又放下心来,立刻回到迷迷糊糊的状态,胡乱摸一摸自己头发干了没,找个舒服的姿势把被子拉好。
“是,你睡吧。”
“知道了。”翻身接着睡,不多废话。
按说,这会儿是北燕军中开夜会的时间,过晚饭,众将领给手下的人点一遍数,就去找主将做今日报告,正是韦祎想看的节目。
拓跋家父子情况如何,美髯将军姓甚名谁,比较重要的是国礼去哪儿了,最为重要的是,北燕军队从何而来,意欲何为。
昨日来过一趟太守府,今日再来,轻车熟路摸上房梁,坐在美髯将军头顶上等着。
追回国礼又如何?
等美髯将军开夜会之前,静下来细想此时情形,西域联盟向来见风使舵,一会儿贪图与大齐通商的好处,一会儿又要惧怕北燕重兵压境,最喜欢两头贪,从来都不是个好的结盟对象。
如今形式突变,大齐国内已被燕人攻破了至少一州之地,再去西域出使,他们绝不会痛快地签下结盟国书,再有甚者,闭门吞了大齐使团,当作与北燕国交好的投名状。
西域的祜胡国在北,毗邻北燕,北燕要打西域第一个打他,同时祜胡国又依赖着大齐的凉州傕场,是中立派,更倾向于交好大齐。
西秦国在中部,地理位置上高枕无忧,于是野心更大些,这些年轮到他做盟主国,行事颇为损人利己。
高昌国靠东南边,南接南宁,东接东齐国,在西域诸国里面是亲东齐一派,不过,因为国土疆域较大,西秦国一直与其争锋。
多亏了美髯将军敬业,在大厅中挂起巨幅的四境地图,韦祎看着地图,更容易回忆起各国情势,行事风格。
这类知识都是往日被动听到,不情不愿记在脑子里的。
“众军入厅,夜会即开。”美髯将军的副手在门口叫了一声,加上副手一共十一个将军服色的,走进厅中,向美髯将军行礼,美髯将军颇有风度地回礼,一点也不倨傲,众人礼毕,悉数落座。
“报!岑金郡行动功成!覃大统领已经派人来报,说岑金郡在最南边,所以他只开了北门,仍允许百姓如常出入,布防结实了,便要进山去寻矿。”
美髯将军听了,吩咐:“覃大统领擅于守城,岑金郡派给他,最让人信服。回信覃大统领,归良已经安顿,不日即派人南下,助他入山寻找矿藏。”
“得令!”
这件事之后,众将领又讲了几件琐碎事情,韦祎在房梁上听着,权当复习北燕语言。
本是是要出使西域,这些日子全都在复习西秦话怎么讲。
西域小国众多,一国一种语言,别说是韦祎没法全部用熟练,就连管着这一摊事情的老爹也觉得没必要全都学。
“我们占了凉州防守薄弱的空子南下,实为不义。不过,既然已经得手,必须守住了,此地东有丕州,南有昶州,西有源州,三方环伺,一定会择机夺回银州。城中万不可引起民怨,再次严令士兵不得掳掠,尤其是拓跋海带来的人,那厮治军残酷暴烈,纵容将士肆意滥杀百姓,必须把他带来的人管住了,绝不能坏了大事。”
这美髯将军挺讲道理啊,韦祎想着。
马上就觉得他没那么讲道理了,一位铠甲袍子上有白色滚边的官员站出来报,应该是高级军医官。说拓跋海父子伤重,尤其是少将军拓跋辰,毒箭穿胸而过,脏腑深染剧毒,已经救转不得,拓跋海则是股间中箭,虽也中了毒,但用上最好的药材,有可能强行撑几天,可以紧急把他送回国内的星都城去,也许有救。
“救个屁,我拿出御赐的百草续命丹来救他?笑话!我把续命丹给他吃了他死在路上,岂不是白白浪费我的好药?”气得站起来,走了两步,“他要自救,就让他的亲兵送他北上回星都城,我可救不了他,不过,得把他带来的援军留下!”
同朝为将,重伤不救,试都不试一试,难不成拓跋海与这位美髯将军不止是意气之争,而是血海深仇?
夜会散去,美髯将军还不休息,几个亲随留下来,继续研究。
“属下已经从拓跋将军的亲兵处打听到了,拓跋将军和拓跋小将军中的两箭十分蹊跷,是从半空中落下来扎中了人,并非直接射中。且这两箭完全没有听见弦响,也无破风之声,是谓蹊跷。”一亲随赶快禀报。
另一个谋士打扮的人出言:“只发了两箭,便在五千人的大军列阵中精准射中了拓跋海和拓跋辰两员大将,这箭术已算是登峰造极,一国之中难寻一人。箭离弦无声,意味着此人内力不俗,将声音压下。”
“对,向空中射的箭多是往人群里发,不瞄准的,射箭之人竟然能用这种箭法瞄准,且两发两中,不怕大军反击,何等自信啊!”
韦祎就在他们头顶上,看他们猜,总之这群人不散会,自己没法从房里出去。
“既然是袭击我们大燕将领,一定是东齐人。”
“也许是银州一带的江湖侠士。”
“拓跋海那厮贪功冒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了,不知道他搅了多少人的战功,全仗着圣上对他拓跋家的恩宠为所欲为。照我看,杀他的是咱们国内派出来的刺客呢!”
“咱们国内,恐怕没有这样强的箭手吧!”
众人缄默了一会儿,确实如此,面上有点挂不住。
“大将军,老夫记得,东齐国内曾出过一名神箭将军。在五年前,东齐国灭稞国时,我们的探子曾报,战场上有一位神箭手,极为年轻,叫做……名唤……韦子隽!那会儿刚二十岁,若是这些年再有进益,还会更强!”
房梁上的韦祎立刻缩手缩脚戒备起来,这么快就猜到我了啊。
“我知道这人!是东齐国那个混账韦寅的儿子!是宰辅柳卞的外甥!南稞国之战后,此人再无成绩,说是在东齐京城里领了闲职,回家当纨绔去了!着实可惜,若是此人生在我大燕国,必得重用啊!”
韦寅年轻时去过北燕星都出使,很有名,听说是舌战群臣把燕国宰相气得吐血。韦祎在房梁上听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骂老爹混账,与有荣焉。
美髯将军听得有点烦了,一挥手,“拿画册来!”等着拿画册时,想到了要说些什么以振奋军心:“这天下四境之中的青年才俊,当属我北斗门之尊师,管它东齐国的什么人,在完颜犼名号之下不过凡夫俗子耳!”
说这话时,向着北边插手行礼。
“完颜犼”这三个字,是姓名,也是称号。
每一代北斗门掌门、北燕国师都叫完颜犼。
好几年前,老完颜犼归隐,他儿子成为了新完颜犼,隐约记得这位新完颜犼年纪在而立上下。
换届没几年就能让众将领归心,定然颇有本事。
韦祎这个角度,探一探脑袋,勉强能看见画册。
翻到了自己那一页,若不是旁边明明白白写着字,真不敢认。还没有罗晏画的赵梦春更像自己,画像中人很壮实,满脸横肉的。
笔画弯弯拐拐的燕国字写着:韦祎,东齐正四品中郎将,曾在东齐国皇宫大内任职,身高八尺半,擅使弓箭,为人阴险毒辣,常暗器伤人,稞国之战后留于东齐国京都贬至从五品闲将,不受重用,不知进取,耽于享乐。
“我怎么就阴险毒辣了?怎么就耽于享乐了?”这北燕国的情报档案太不靠谱了!
“这些年都没有此人的新情报?那他就有可能出现在银州附近,看这身量,竟然是个壮汉!传信回星都,让人查一查这个韦子隽的踪迹。此人若是射箭术和内力的高手,长相这般磕碜真是可惜了。”美髯将军吩咐,散了会,各自回去。
到底也没听到这位美髯将军姓甚名谁。
临走前,韦祎出门在府里各处逛了一圈,找到了拓跋海、拓跋辰父子的房间,就在开夜会的这一会儿,原本还剩下一口气的拓跋辰已经死了。
几个拓跋海的亲兵在劝他节哀,赶快启程回星都救治。
“可恨那仇月刃!这厮阴险小人!见死不救!害我儿殒命!我拓跋海若能熬过此时,定叫他万劫不复!”还在扯着嗓子骂呢。
亲兵们低声劝他,说仇将军和覃大统领他们都是北斗门出身,自然站在国师一派,守望相助,有机会排挤老一派的世家当然会抓紧了。明天一早,就出城北上,据说凉州有世家一派的将领,也许能帮上一把。
拓跋海心里却一片冰凉,自己多年行事跋扈,结仇众多,这次,真要命丧于此了!甚至不知道是死于谁手!
整个夜会的信息都没有听拓跋海将死前的几句话有用,早知道就先过来了,夜会开了那么久,在房梁上腿都压麻了。
仇月刃?刚才拓跋海的人都说了,不是世家,应该是近些年才熬出头来的,所以韦祎不知道。
那位覃大统领韦祎听说过一点,出身北斗门,是前一代完颜犼的得意门生,一直在星都城中担任防卫将领,这次,北燕连他都派出来了。
北燕国,制度从根源上即与大齐不同,朝中半数以上的文臣武将,多出自一个立国时就有的官方门派——北斗门。
北斗门下分为文、武两派,又往下细分了数十门小科,不仅收世家子弟入学,也在平民子弟中择优而录,听说,近些年连奴籍的孩子都肯收。
门生众多,势力极大,星都郊外的整片山脉都是北斗门的学园。北燕没有科举,门阀选官,拜入北斗门是平民走上仕途的唯一一条独木桥。
至关重要的掌门之位父子相传,每一代,都被尊为北燕国师,在北燕朝中举足轻重,且四境之内,都敬这位掌门“完颜犼”三分。
归良郡的房子皆是小楼,在三层楼的屋顶上纵跃,更不容易被巡逻的看见。看完了北燕将军们的情况,韦祎轻快地在一排排房子顶上赶路回罗易所在的归良镖局。
漆黑的街道和巷子,平日里打更、守街灯、巡夜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可想而知,要么是自己扒了自己的官衣躲起来了,要么就是在太守府一起被杀,或是跟着郡守逃出城去。
只剩下北燕的兵卒,巡逻中兼职打更。
一盏孤灯恰好充当了韦祎找路的标志。一女子身披厚衣裳,冻得手缩在袖子中,只露出手指尖来,执灯站在院里。
“逸希!”韦祎压低了声音叫她。
“回来了。”罗易闻声抬头,正看见韦祎从房上跳下来,无声落地。
“你不是睡觉去了吗?”
“睡了有一个时辰,想起你深入敌营探查,应该等,恰好醒了就起来看看。”
等你回来这句话,被罗易分析得很没有人情味儿,但还是觉得心里暖着,黑暗里看见自己的目的地有一盏灯在等,很值得开心一回。
“情形如,哎?”
罗易转了身一边说话一边走,而此情此景让韦祎不想客气,顽皮心起,迅速低头凑近,在罗易脸上啄了一口。
这位怎么出门一遭转了性子了?平时不见他如此主动啊!甚至愣了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韦祎已经站直了,眼神飘向院门口,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帮我拿着灯笼。”
“好的。”
紧接着罗易空出来的双手就环绕过来,往后推韦祎一把,韦祎顺着她推,后背靠上门框。踮脚亲过去,长得高的这一位很配合,背靠着门框往下滑一点,不要罗易一直踮脚,多累啊。
“子隽,我第一次听到你有呼吸!”罗易忽然抬起头往后退,吓了韦祎一跳,更是要倒吸一口凉气。
无论是幽静的墓穴里,深夜的房间之内,还是说话都有回响的城楼里,靠得有多近,罗易都没感觉过韦祎有呼吸。
“那个,我当然也要呼吸了!”
确实,在京城里闲散时,不会时时着意放缓呼吸声,但这一趟出门,从东海开始就意外不断,时不时就要跑去潜伏偷听,常常全神戒备,总是有些紧张,故意把呼吸压制得绵长无声,这些日子都习惯了。
“你刚才跑着从房上跳下来,我都感觉不到你有鼻息。”
要承认,该亲近的时候,罗易一直坦荡热情,不由得自己不动心,一旦放轻松就忘了要压制气息了。
这情况不常见。
心里知道不合适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