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嘉慧隐隐觉着不对劲,但当她试图找出点什么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午后,她重回堆放杂物的铁棚屋里,崭新的书和旧的书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股油墨的味道,她想了想,指尖在通话记录上滑动,拨通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人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喂?呃…你好…呃…我不是本人,你找这人的手机摔坏哩,我就是一修手机的咧。”
钟嘉慧无奈笑了笑:“好,知道了,那陈警官的手机什么时候能修好?我好打电话给他。”
“不晓得,”那人打了个呵欠,“屏幕摔得稀碎,我修好可得费老大劲了…”
他嘀咕了一两句,像是在抱怨这活费劲不讨好,末了才想起电话那头还有个人:“哎,还要等配件送过来哩,最早也得等明天吧,你明天再打电话算了。”
“好…那我回头再打,”钟嘉慧默了默,“谢谢…”
话还没说完,对面那人就把电话给挂了,钟嘉慧默默将手机揣回兜里,过了一会,她起身走向书堆。
就在起身那瞬间,微微打开的门缝外掠过一道阴影,钟嘉慧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猛地伸手推开门。
李大牛就站在外面。
“你在干什么?”钟嘉慧轻轻皱眉。
李大牛脸上似乎掠过一丝不自在,又似乎没有:“妈说你要打包东西寄走,叫我来搭把手。”
原来是这事,包括李大牛在内,这里的人个个脸上都写着纯朴热情,也许是她想太多了,钟嘉慧心想,她侧身让开一个身位,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愁怎么把这些东西搬到城里去呢。”
李大牛就点了点头,说:“我给你搬上车。”
他力气大,也不用钟嘉慧帮忙,来回走了几趟就搬完了,拍了拍手对钟嘉慧说:“就这些是吧?没有了?”
钟嘉慧似乎在神游,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黑色塑料薄膜上,李大牛耐心地等着,终于她收回视线,微笑着朝他点头:“就这些,麻烦你了。”
那些书必然是罗芸的无疑,有些是旧书,有些甚至没拆封,也许本来就是罗芸想要送给他们的,至于李大嫂为什么那么说…
只要她不是拿去烧柴点火,她也懒得费心分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又不是什么大善人。
李大牛顺着她的视线一瞟,随即收回目光:“赶明儿我顺路把东西给你送到城里。”
他顿了顿,补充说:“家里米面快吃完了,我要起早去县里头进点东西。”
钟嘉慧立刻会意:“我明早要几点找你?”
“六点多去,晚上九点多回,”李大牛犹豫着问,“你还回来不?你如果想搭我的车…得等到晚上哩。”
钟嘉慧也不晓得,似乎在村民眼中,只要收拾完罗芸的遗物,她就没理由待下去了,但她隐隐约约知道,她不只是不甘心。
她在逃避。
黄沙戈壁与陌生而热情的人为她打造了一个乌托邦,她不用去维持那一堆惨淡的人际关系,也不用面对那一双莫名其妙的眼睛,犹如催命符一样一张大过一张一张重过一张,把她死死压在泥泞中,喘不过气来。
她甚至还有一个正当的逃避理由。
“回来。”钟嘉慧斩钉截铁地说。
李大牛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在钟嘉慧询问的目光中,笑着说:“那好,你等我哈。”
*
清晨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中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等钟嘉慧坐了快两个小时的三蹦子吃了满嘴的沙尘到县城里头时,太阳也就挂在头顶上了。
沿着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开了一段,终于看见一间冒着蒸汽的早餐铺,边上挨着栋破旧的筒子楼,最后李大牛在一家便利店前停下,指着招牌说:“喏,这里就是办快递的。”
钟嘉慧扭头一看。
招牌上的字经过岁月的洗礼几乎掉了精光,从勉强挂着的横竖撇捺中勉强看出来上一行大字写的是“便利店”,下一行小字写的是“邮政、圆通、顺丰快递代收发”。
一大早就有几个人排着队等着取寄快递,李大牛帮忙把两大捆东西提下车,望着他们犹豫了一会,说:“我还有事哩…”
“你忙你的,”钟嘉慧笑,“我自己来就行,今晚在这见。”
李大牛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一拧油门呼呼头也不回地开走了,钟嘉慧看了一眼排队的人,她早上出来得急,没吃早饭,隔壁早餐铺的香味阵阵,勾得她肚子直叫,半分犹豫没有,提着东西扭头就往边上走去。
边上是家卖包子卖面的早餐店,老板支了个露天的摊子,上面摆了油盐酱醋等瓶瓶罐罐,放了几块面团,拿白布盖住,中间是口大锅,咕嘟咕嘟烧着热水。
“老板,一碗面。”
老板抬头看她一眼:“得嘞,里边坐。”
露天的摊子后摆着四五张桌椅,几乎坐满了光膀子壮汉,一听见动静,齐刷刷地抬头直盯着钟嘉慧。
钟嘉慧硬着头皮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在仅剩的两个空位上。
一个边上挨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瞟了一眼她就低头吸溜起面来,身材精壮,看着能打死一头牛。
另一个空位是只小方桌,仅容两个面对面坐着,一个穿了件白色体恤的青年人坐得松散,慢吞吞地摆弄着桌上的碗筷。
钟嘉慧犹豫着往中年人的方向走了一步,老板就端着面大步走了进来,“哐当”一声往青年人面前一放,招呼她:“女娃子,这里有风扇,坐这里哩。”
青年人扭过头,漆黑的眼睛越过花白的油光蹭亮的乌黑的头顶安静地望着她,钟嘉慧一僵,老板又催促了一声:“快过来哩,趁热吃。”
钟嘉慧无奈,只能在青年人面前坐下,他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随即事不关己地低头。
“好巧,”钟嘉慧出声,“你怎么还没走…吴霖?”
吴霖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淡定地说:“这里飞东省的飞机不是每天都有班次的,大小姐。”
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重,仿佛带了点阴阳怪气,钟嘉慧老脸一热,陇城没有机场,要先飞到最近的机场再坐大巴转车,这一切都是吴霖这个热心人帮的忙,她确实不知道飞机的班次。
为缓解尴尬,她低头吃了一口面,手扯面劲道弹牙,其美味程度甚至可以让人忽视对面凝为实质的视线。
钟嘉慧一口接一口,丝毫不给吴霖插嘴的机会,最终,他小声自言自语:“小心噎着,饿死鬼投胎。”
钟嘉慧放下筷子,一抹嘴巴,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抬头就喊:“老板,结账!”
此时摊子前围了几个人,老板百忙中抽空回了一句:“九块钱!自个压饭碗底下就成!”
钟嘉慧摸了摸兜。
吴霖含笑看着她。
钟嘉慧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五十元人民币,往饭碗下一压,对吴霖说:“别客气,这顿饭我请你。”
吴霖眼里掠过一丝好笑,还没等他说话,钟嘉慧就飞速起身,弯腰提起那两大捆东西,她今日穿了件灰色圆领衫和件牛仔裤,上衣洗的有些发黄变形,套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朴素,如果能忽略她那句格外大气的发言的话。
“老板,钱我放那了,就不找零了哈。”
吴霖起身,插兜,慢悠悠地跟着她走了出去,没走几步,老板喊住了他:“小吴,你俩认识啊?”
这家早餐店在出生前就有了,老板也算是看着吴霖从小屁孩长到现在的人,自然眼里多了几分八卦:“听见她和你打招呼哩,这女娃子长得水灵,你俩…什么关系哩?”
吴霖但笑不语,转而道:“纪叔,她的钱找不开,我帮她还了。”
老板揶揄地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咦了一声,说:“小吴你不机灵,怎么能让人家女娃子拎那么多东西哩。”
吴霖嘴角一弯,郑重其事地说:“您说得有道理,我这就过去。”
钟嘉慧费了老大劲走到快递点,抬眼一看,排队的人比刚才又多了几人,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站往队伍后头站去,顺手放下东西。
没有云层遮挡的上午大太阳极强,没过一会她的额角就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她盯着便利店货架上的矿泉水看了一眼,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上唯一一瓶农夫山泉清澈透明,她忍不住抿了抿嘴,这下嘴巴干得更厉害了。
早餐店老板是在面汤里头下了一罐子味精吗?
一只修长的手在她的注视下取走了农夫山泉,钟嘉慧顺着手的方向看去,看见吴霖朝她挑了挑眉,微微启唇。
看嘴唇的动作是在说“我的了。”
钟嘉慧默默翻了个白眼。
吴霖的笑容变得有些疑惑,他歪了歪头,走到柜台前付账,然后向她走来。
带着一看就很甘甜的农夫山泉。
“我还没问你,”他拧开了盖子,“你寄这么多东西,是把她的东西收拾完准备回去了吗?”
“…喝水,”钟嘉慧揉了揉酸涩的手,又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喝完再告诉你。”
“喝吧,”吴霖递给她,“给你买的。”
前面的老大爷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两个年轻人长得打眼,粗看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仔细一看,一个面无表情地喝水,一个笑得胸有成竹,其间弥漫的氛围微妙诡异,老大爷默默扭回头,背着手摇了摇头。
他老了,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也许这就叫什么情趣之类的东西吧。
钟嘉慧喝了几口水,接过盖子拧上,说:“我不回去。”
吴霖微微收了笑,问:“想做的事情做完了,东西都寄回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他顿了顿,迟疑道:“你想要躲我?”
“我觉得还挺明显的。”钟嘉慧瞟了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
她很明显感受到身侧的人呼吸一梗,歇了老半天不说话,最后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为了躲我宁愿在这里呆着…我可真荣幸啊!”
“你还是不懂,”钟嘉慧轻轻,淡淡地说,“我们之间…”
“有什么鸿沟到时候再说,”店员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要寄什么?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