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层的大平层,足足有近三百余平,靳时安走入房间。
入了门之后,随行的几人,除了助理小周,其他人都四散走开,似是畏惧他的气场。
靳时安停住脚步,在屋中站定,眼光看向四周。
房间里陈设的家具都是上等的沉香木,有雕花镂空的中式隔断,风格简约有度,不像高层的住宅,有大宅的气派。
助理小周站在他身后,从公文包里拿出房屋户型示意图呈给他。
靳时安看到示意图,目光微微一敛,信步走向图中所示的一间书房。
书房位于他的左手边,进门之后,靳时安看到书房的窗子开着,阳光透过窗棂,白色的窗帘随风浮动,两排柚木书架依墙而立。
视线移到了书架上,那里空空荡荡,除了零星两个摆件,只有一本颜色泛黄的线装书,被搁置在书架第二层靠边的位置。
心头掠过一丝好奇,他走到书架前方,对着那本线状书,仔细端详了一会。
如果没有看错,这本书是明朝一部戏曲集注的原著,而且是唯一的孤本。
因为是孤本,所以价格不菲,可见现在这个主人是个不懂行的,如果她知道价值,断断不会这么随意摆放。
靳时安只用目光凝视,没有用手去触碰这本书,这么有年岁的书,且是孤本,应该用专业的工具来轻拿轻放。
除了这一本,书房里没有其余的藏书,但是古意盎然的氛围,让人忍不住流连。
又驻足了一会儿,他走出了书房。
看到他走出房门,随行的房地产中介王力悄悄观察了一下靳时安的微表情,他很想和他寒暄两句,但是摄于眼前人的气势,他不敢贸然相问。
从书房走出来,路过客厅的中式雕花门,靳时安停住。
前方偌大个阳台略显空荡,角落里的花盆虽然已经空了,依稀可见曾经绿植满目的景象。
客厅另一侧是三间卧室,因为房间层高,通往卧室的路上,做了几级台阶。
他抬起脚,拾级而上。
上了台阶之后,在身体左侧,有一间卧室的门虚掩着,他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王力想跟着靳时安的脚步,但是助理小周一个眼神让他刹了车。
房间里别无他物,只有一架钢琴,上面罩着乳白色的防尘布。
这间卧室,虽然是无人居住,却能闻见清新的香气。
钢琴上有一个圆形玻璃罐子,造型是只带着围巾的小熊,罐子里面有干花,花瓣虽然已经干了,但形状很好看,带着粉白色的纹路。
靳时安垂下眼眸,戏谑似的拨弄了一下花瓣,房间里的香气,应该是这东西发出来的。
片刻,他走出房间,将房门关好之后,站在向远延伸的台阶上,表情淡漠。
台阶下的三人站在房间的不同位置,听见他出了门,纷纷转头望向他。
房产中介王力回头看向身后的中年女子,女子一副倾慕的表情,眼神像钩子一般,钩在靳时安身上就没离开过。
看了好几眼,她略觉尴尬,又看向靳时安的秘书小周,小周皱着眉头,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踌躇了半晌,王力抬起头试探着问了一句:“靳先生,您觉得这套房子怎么样?”
王力说完之后,等待靳时安的回答。
时间滴答滴答转动,似乎拉长了时间的维度,让几秒钟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不只是王力,屋中众人都在期待着答案。
靳时安一双眉眼疏淡,虽然没有不耐烦,但声音冷淡:“可以,就它了。”
王力闻言,面露喜色,长出了一口气。
钟淑兰心情无比激动,因为她狮子大开口,要了高于市价近一倍的价格,没想到对方能答应。
这套房子一出手,后半生无忧。
此时,她的脸上涌动着激动的表情。
阁楼上,热风直往门内涌,钟婳还僵立在门口,白皙的脸上沁出汗水。
她一直听着楼下的声音,但是距离有些远,隔着门根本听不清楚。
等了半晌,忽然“咔哒”一声,门开了,姑妈夸张的声音倾泻出来:“哎呀,靳先生,您真是有眼光。”
饶是她声音热情无比,也无人接她的话茬。
虽然有些难堪,但是几近爆棚的喜悦,让钟淑兰很想找人炫耀一下,她侧开众人,用纸巾擦了擦汗,又从包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从镜子里睇了一下妆容,扭身向二十五楼而去。
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
钟婳眉头一皱,从椅子上站起身,迅速关上门,然后踮起脚尖,疾步到走廊另一头,一转身进了楼梯间的过道。
在楼梯间刚停住。
就看到姑妈钟淑兰的身影出现。
她是一个人上来的,身边没有旁的人。
钟淑兰站在门口,卯足了力气,敲了半天,门敲得震天响,但里面没人应对。
本来想好了的炫耀词没处显摆,她很烦闷,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什么,又转身噔噔噔下楼。
听见钟淑兰的脚步离开,钟婳没有立刻回房间。
她漠然回身,从口袋里找出块纸巾,在楼梯上铺好,坐了下来。
楼梯间一副久无人迹的模样,光线还算明亮,能看见漂浮在空气中的小小尘埃。
人们一般都会乘坐电梯,没有几个人会选择步梯。
更何况这户楼的居民如此之少。
钟婳所在的这个方位离钟淑兰的房间很近,她听见姑姑在和人低声谈着话,和她说话的是个年轻的男人。
钟淑兰的声音娇俏的紧,像含糖量很高的糖果。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听着语调,好像很熟。
饶是钟婳不爱八卦,也禁不住猜测,和钟淑兰说话的人会不会是她的新男友。
钟淑兰出了名的爱俏,男朋友走马灯似的换,钟婳也已习惯她这样的调调,只是不知道这次又是何许人。
在楼梯间坐着,有家不能回,她百无聊赖地给秦萌萌发信息:“萌萌,我姑妈好像第二春了。”
秦萌萌正在影楼里忙活,听见钟婳的话,她放下手机,在脑海里勾勒图景。
之前钟婳家庭聚会的时候,秦萌萌见过钟淑兰一次。
钟淑兰和钟婳的父亲钟士昭是孪生兄妹,她保养得当,年纪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脸上没有苍老的痕迹,举手投足间透着卓绝的风姿。
刚刚二十岁的女孩,对风韵十足的女人会有好奇心,秦萌萌也听说过一些钟淑兰的事迹,她在电话里毫不掩饰惊讶:“啊啊啊,姑姑好像不是第二春了吧,怎么也是第六、七、八、九春的样子,那个男人帅吗?”
“还没看见,只听见声音,不知道帅不帅。”
钟婳抿着唇,打字回复她。
走廊里回荡着她敲打键盘的嗒嗒声。
秦萌萌好奇:“让我听听,他在和你姑姑说啥?”
钟婳正好挨着过道,坐在楼梯边,把手机放在门缝那里,好让秦萌萌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放好手机,钟婳蜷起身体,戴着耳机,坐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打起了手势。
戏曲里的手势讲究手舞心随,喜、怒、哀、怨、嗔,各种情绪都有。
这算是钟婳的解压小法宝。
午后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照耀出手指的形状。
雨润,承露,并蒂,吐蕊,每个名称都和朝夕变化,花朵枝叶有关。
斑驳的光影中,钟婳的心情专注在这些手势上,她深呼吸像身处在百花园之中,能闻到花朵的香气。
戏曲如此之美,带给人轻轻浅浅的幸福感。
过了不知多久,二十四层那边的声音似乎停了,钟婳悄悄探头看了一下,有一个人从姑妈那间房子的门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黑色衬衫,身姿挺拔,站在门边,像是一个从画中走下的剪影。
钟婳微微有些愣神。
男人在接电话,声音不高,听不清在说什么。
钟婳的住所离着京南戏曲学院只有一墙之隔,现在时间是下午四点半,虽是周末,广播站还有在值班的学生,喇叭里有断断续续的音乐声传来。
片刻,男人打完了电话,循着广播的声音走向走廊的另一头。
钟婳看见他在窗前驻足。
他斜靠着窗子边,点着了一支烟,因为没有开灯的缘故,打火机微弱的火光照的他脸忽明忽暗,白色的烟雾汇成一条小河似的盘旋在他头上,似乎抽走了他的灵魂一般。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远处的校园,看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钟婳见状,赶紧收回了身体。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见自己,钟婳的心砰砰乱跳了一阵,在脑海里回想了刚才听到的声音,姑姑好像一直和男人在聊天。
她暗自思忖:“这个人,是不是和姑姑聊天的那个人,他会是姑姑的男朋友吗?”
只是这个男人的身形也太好看了,不知道五官什么样。
光这身材来看,姑姑也属实是高攀了。
但是钟婳又想,在寸土寸金的帝都,闹市区中,坐拥几处价格不菲的房产,姑姑也算是个富有的女人,有个帅气有型的男朋友不算什么。
房间里,中介王力和钟淑兰倒是聊的不错,但靳时安向踱步走出之后,室内的氛围反而变得压抑,房间内的几个人琢磨自己刚才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王力丢给钟淑兰一个眼神,两人非常快速地收好合同,以闪电般的速度离开。
钟婳听了一会儿,走廊上没了声音,整个二十四层安静了下来,人好像都走了。
她站起身,给秦萌萌留了个言,把手机收好,上了一段楼梯,走到两段楼梯衔接处的一扇矮窗前。
这扇窗子延伸到下一层楼梯,只比她的膝盖高一点。
钟婳歪着身体,从窗子里向下望,看见姑妈的身影钻进了一辆车子里。
警报解除。
这一边,靳时安让助理送走呱噪的房东,他回到房屋内,在客厅中间站定,二百余平的居室内,仅存的几样书案,挂屏,显得古韵阑珊。
墙上有一些颜色比周边的墙面稍浅,应该是被原主人摆设过字画古董之类。
又打量几眼这间房屋,他关好空调,锁上房门。
手机传来提示音。
季方宇:“大哥,听妈说爸昨天又和你吵架了,他年纪大了,思想古板,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季方宇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对比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两兄弟关系还算可以。
靳时安回复:“没关系,习以为常。”
对方没再发过来消息。
防盗门“哒”的一声被锁上,门外是一道狭长的走廊,靳时安站在走廊中央,看向右侧的一端,那里有扇小门,门漆是淡绿色,显得清新雅致。
那应该是通向步梯的出口。
远处的广播声依稀传来,似是主持人在和听众道别。
因为想熟悉下新居所的环境,靳时安迈开长腿,信步走向那扇门,伸出手,将它推开。
这边钟婳看见姑妈离开,心下大安,她在窗子旁边站了一会儿,整理好耳机线,转身向小阁楼走。
大概是心情不算很好,她的手插在口袋里,捏着手机,走路慢吞吞的。
手指无意识的移动,不小心滑动了一个短视频。
里面的声音播放了出来。
那是从前演出时候的一段视频,因为是进入京南戏曲学院的第一场汇演,有纪念意义,所以钟婳把它收录在手机里。
一时间,昆曲摇曳的声调,倾泻在四周的空间。
靳时安推开门,此刻的天还没有完全黑,黄昏的光影无声荡漾,像漂浮在水中的古老照片。
抬头看见,楼梯上有似水袖丹衣般的身影走过。
靳时安眯了眯眼,来不及看端详,正犹疑自己是否看错,耳边就传来一串渐行渐远的清脆余音。
那是他熟悉的段落,昆曲《牡丹亭》里的一句: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听到这辗转而来的曲调,靳时安微皱双眉,清冷的眼波中飘过一丝疑虑,心中若有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