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临近冬日,京城郊外的归来山上都会来一些怪人。
王小石说这话时,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他刻意作怪,“你们想知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立刻有小孩叽叽喳喳地应了声。
王小石于是更加得意,蹭地一下跳上一块大石头,从腰间拔出一支小木剑,在胸前比划了几下,“就像这样!有这样的一个带着剑的将军!”
“刷刷刷——”他嘴里发出几个拟声词,“就这样——刷地一下!老虎都要乖乖跪下!”
小孩们起哄,“哦哦哦!是大将军!”
王小石又舞了两下剑,“没错!我也觉得那是一个武功高强盖世无双的大将军!”
喻三七其实不止祭日会来喻重华墓前。
有时是生辰,有时是节庆,有时只是想来。
这些年他常在边疆,但喻三七只要在京城,就少有几个夜晚不在归来山。
他不止一次地去想,若是火烧京城那日,他没有听喻重华的话,没有乖乖护送着赵辰离京,是不是就能救下喻重华。
他的身手早已难有敌手,但最想救下的人却死在了他刚刚明白何为人的时候。
接到死讯时,喻三七就发了疯,他把赵辰丢在原地,日夜兼程回去,只找回了残骸里的几片碎布。
依稀是熟悉的模样。
然后喻三七就在京城外的小山上立了衣冠冢。
新帝旧帝各有各的事,昔日与丞相交好的官员都明哲保了身,祁屠全远在边关,崔原也没了消息。
喻三七葬下衣冠冢时,几乎觉得自己的心也要再次冷成剑刃。
可是没有。
喻重华太厉害了。
他早早寄出的信里,已经教人为他安排了后路。
祁屠全瞒着所有人,疾回了一趟京城——为了带走三七。
三七不肯走,宁愿被他杀死在这里。
祁屠全就抓起他流了满脸血的头,冷着声音说,“你只能跟我去边关。”
他说,“这是重华对我的请求,我一定会做到,不论你死活。”
三七为这个请求而选择了离开。
然后是在刀枪血海里的三年。
祁屠全对他从不客气怜惜,就好似只是为了把他带过来一样,把他丢进了最普通的小兵堆里,丝毫不管后事。
三七最初只以为是他的折辱——让一个顶级暗卫做最低级的小兵。
但一日又一日,三七站在日渐记住名字的小兵中间,又一日一日记住了他们的籍贯、父母、家庭、愿望和更多更多。
有人从小想当侠客,却因为怕黑而不得不放弃,最后上了战场,又不得不学会在黑暗里行军;有人一开始只是想为父母挣口馍馍,心里想得最美的事也是日日吃馍馍,却在三七最早食不下咽时担心他饿肚子专门为他省了半个馍馍;有人家里还有待归的青梅,却早早死在了战场上,同乡的将士为归乡后的说辞而犯愁,想到半夜,又忍不住对三七说,他也喜欢那个姑娘,只是同乡死了,他却更难受。
名为人的东西在他身体里越来越多。
当喻三七终于能站进最大的军帐时,他立在祁屠全的面前,低声说了句谢。
祁屠全站在沙盘前,骂了他一句。
然后说,“重华最后对我的请求,是希望你成为一个人。”
他咧嘴笑了下,怀念的神色不知不觉就露了出来,“你从前是柄利剑,但他想让你好好做一个人。”
“恭喜你,做到了。”
“不止他!还有——”
王小石就着石头坐下,刻意绷着脸,做出一个打开帘子的动作,“一个上小破山都要坐轿子的怪人。”
“哇。”是小孩们的附和声。
“而且啊,他身边还有神出鬼没的黑衣人!我就是在树上呆着,也被他们发现过,哇!你们不知道,他们可凶了!还好那怪人虽然怪,却是个好人,不仅放我走,还送了我一兜子糕点!可好吃了,我再没吃过那么细那么软的糕点了!”
这次小孩们发出了切实的艳羡之声。
赵骊来得会少些。
头几年是忙于政事。
真正坐上这个曾经日夜惦念的位置,赵骊始觉出喻重华昔年的不易。
一日日的奏报堆起来,好似消不尽的烦忧,只把赵骊的时间全都占了去,连思念痛苦的功夫都没剩。
喻重华留了许多可用之人,那是随着他送出去的碧玉长笛一起又送回他手中的名单册子。
由三七手下的暗卫呈上,册子里密密麻麻写了一页又一页,从出生籍贯性情擅技到隐私品德私下勾连无一不说,像是竭尽全力想要把一切都安安稳稳地交给他,赵骊就抚着册子一夜又一夜地熬过去,有时整夜睡不着,抱着册子突然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喻重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赵骊不懂了。
他曾经以为他懂,喻重华,一个权臣弄臣,有几分清高自傲,但终究是为皇权折腰为权利汲汲营营半生的人。
不然他为什么要对赵辰那个废物处处周到。
俯首帖耳,亲昵胜亲子,柔软如慈母。
赵骊少年时身边没有母亲,唯有的一位贤妃娘娘也是个外刚内刚的铁娘子,才气惊人,却只会冷冷看着他跌倒,说一句,“记住,这是你的不足。”
而不是像喻重华对赵辰那样,轻轻抱在怀里哄着,眉眼里都带着笑意,一举首一抬眉间都美得惊人。
然后他抬头,看见赵骊,笑意就敛了下去。
赵骊以为那是因为赵辰是皇帝。
喻重华爱权,自然爱为他带来全部权利的废物皇帝赵辰。
赵骊以为自己踩着赵辰走到高位,喻重华自然也会来爱他。
但他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来——爱他。
以一种堪称惨烈的形式带着那些陈旧的贵族们一同死去,再将种下的苗种一一交到他手上,每一个字都像是证明着他爱他,但每一个字都让赵骊感到巨大的失落。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踩在云上,却时刻都在眩晕,他是被他爱着的,只是他明白地太迟太迟。
迟到直到他死去,他依然没能将他看清。
于是他坐稳皇位,朝政渐渐得心应手后,依旧羞见故人。
直到后来祁屠全在无名坟前落了屋,赵骊才催着自己去了第一次。
祁屠全当时不在,赵骊松了口气,将玉笛放下,看着墓碑发呆,想了很久,才只说了句,“学生如今也做了百姓口中的良君了。”
然后被一声嗤笑。
祁屠全摇了摇手上吊着的酒壶,“差得远呢,你做足了一辈子再说。”
赵骊只是垂眸,对着先生辞别。
祁屠全看着他的背影,悠悠地将酒往墓前倒,“良君贤臣能将……虚,太虚!你追求的可是这些?”
赵骊的身影一僵,此后只在祭日前去,一次也没再撞见祁屠全。
“不过若是说起怪嘛,最怪的还要是那个和尚!”王小石咂摸完糕点的香甜,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那和尚可凶!是你根本不敢看他的凶!我第一次撞见他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就一低头!我觉得他简直要杀了我!”
小孩们再次感叹出声,“好可怕!”
王小石连忙说,“不过还好,我王小石可是归来山第一武士!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没敢再出手!”
孩子们发出善意的笑声,有人说王小石又在吹牛,王小石只是咧着嘴继续讲,“他不止是这个怪!而且他还蓄发!哪里有长发的和尚呢?怪不怪!”
“怪!”
赵辰的及冠礼是一顶青轿和一纸籍贯。
他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驾车的是喻重华最喜欢的那只狗,赵辰吼他他也浑然未闻一般。
赵辰看着天边的霞光,心里直觉不安,再三让三七停下。
三七只是被吵烦了才冷冷丢一句这是大人的命令。
赵辰看着远处隐约的黑烟,心头一突,“先生……不对!快回去!”
三七没停。
但很快有人追了上来。
是三七手下的暗卫——那是他又练出来的一支只属于丞相府的暗卫。
那人是来报丞相死讯的。
赵辰顿时呆住,眼睛里流不出眼泪,心里感觉不到痛,连脑子也一起没了声响,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存在于此。
很快又很慢。
赵辰终于恍惚回神时,面前的景色又变了——那又如何呢?他已经不在乎了。
面前驾车的是传讯来的暗卫,比三七忌惮他三分,赵辰让他停车休息他就停了。
赵辰看着他走远为马儿喂水,自己跳下马车悄无声息地走了。
身上只有一封信——喻重华写的。
他带着信走到了远处的断桥上,才拆开,一目三行地看完。
信的内容很多,说的东西却很少,喻重华没为他的突然离去道歉,也没说他要赵辰在他死后如何活,更没说他的死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赵骊吧,想也知道。
信里只是一味地说,赵辰,你要做一个好人,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信纸背面落着两个字——景安。
赵辰冷笑,他还记得自己要及冠了。
却没他等及冠,就忍不住做了为赵骊死的魂灵。
赵辰漠然地把信揉乱,丢进了河里。
河流急湍,很快就没了踪影。
然后他就疯了一样跳下了桥,被激流裹挟着去捞不见踪影的信。
最后被石头撞了头,晕死在河中。
后来被一个僧人捡到。
赵辰本无意活,僧人劝他活。
赵辰不是个听劝的人,他说,若你能捞起河水中的一片写着景安两字的纸,我就活,不仅活,我还愿意做和你一样的苦行僧。
僧人对着他念了句佛号。
最后转身离去。
赵辰以为自己可以清净死去了。
僧人又折返,手里拿着一封信——完好无损,从未开封的。
“这是喻施主留予你的。”
京城外绕汉水,汉水下流汇于一支,就在距京城几百里外的云山寺脚下。
赵辰忍不住笑出了声。
喻重华,你好厉害。
自此以后,他就做了僧人,只是留着发,也并不念佛,只一味地进行苦行,不吃肉腥也不穿华服。
若要有知情人看了大约要叹一句他在为自己的前尘赎罪吧。
但赵辰知道恰恰相反,他从未对从前的骄奢淫逸暴虐无道有悔,他的心里只带着恨意。
只是他心里滔天的恨意全对着一个死人,死人哪里能让他解恨呢,于是这恨意只能在他心里愈酿愈深,化不出醇酒,也造不出佳酿,只是拖着一个活人成了半生不死的躯壳。
他如此恨他,却又是因为他爱他,所以他恨他的无情抛弃,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遵从他的想法——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只是,赵辰每每抬头看见天上的冷月,都忍不住扬起瘆人的笑意,他如今日日活在苦行中,心里每日每夜都被恨折磨。
先生,你瞧,我绝不如你所愿,自你死后,我从未平安喜乐。
王小石的讲话还未结束,小孩们忽然就哗地一下向着一个方向冲了出去。
王小石正不满,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大喊一声,“祁大哥!你回来了!”
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扬眉一笑,“回来了。”
又抬起手,“给你们带的糖糕。”
王小石咻地一下也跳了过去,高高兴兴地和同伴们分起糖来。
男人手上提着两大份糖糕,其中一份是给他们的,另一份则不是。
不过人人都知道那份糖是给谁的。
“祁大哥又给大嫂买了这么多啊!”有小孩感叹了一句。
还有馋嘴的小孩接话,“大嫂一个人吃得完吗?”
男人笑笑,蹲下来揉揉他们的头,“没吃够?那下次我多给你们带些。”
只是又摇摇手上的,笑道,“但这个不行。”
他站起身,身姿潇洒,“他的糖,谁也不能拿去。”
平生已经苦了一生了,死了死了,总该多吃些糖吧。
祁屠全心想,下辈子,可要过得甜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