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大殿。
庄文贞缓步行至御前。
殿内灯火摇曳,将两侧官员的影子烧得面目全非。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影子,晃晃悠悠的,一时竟分不清是影还是人,也分不清是人还是鬼。
长公主悠然回头,看着她。
今日上朝,她身着朝服,全然不似昨日那般随意。
只见她头戴点翠花丝东珠冠,一袭绛紫织金袍。云髻高履,凤眼含威,清仪无双,华贵逼人。
权力才是她最华美的点缀,庄文贞暗想。
“皇兄,这就是庄老的独女,庄文贞。”长公主立于百官之首,率先开口道。
“哦?你就是庄师之女?”大殿上的人幽然问道,叫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臣女庄文贞,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铿锵坚定,振于殿前,让所有人都想起了那个人。
庄觉年,致仕前官至太子太傅,曾为天子师。
提起他,是个官都会面色一变——那可是位在史书上都留了名讳的直臣。
季远观察着座上之人的神色,猛然垂泪道:“陛下啊!庄老昔日曾与微臣共同为陛下授课,怀想当年,真是是恍如昨日啊……”
庄文贞闻言转身只是看向他。
在皇帝看不见她的角度,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完美无瑕,只是嘴角尖尖的,看着叫人发寒。
季远望着庄文贞,莫名心下一沉。
只见那嘴角在瞬间下降,叫人的心情也在瞬间跌至谷底,发怵。
而后她声音颤抖,似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战栗道:“是啊……您已经是权倾朝野的季相了,他不过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您又何必要……”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
“是啊,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姚月语气犀利,绵里藏针,亦笑问道。
“哦?权倾朝野……朕怎么不知道啊?”座上的人话语轻松还带着笑意,可下一刻,殿内所有站着的人都跪下了。
庄文贞愣了一瞬,亦跪下。
殿内一时静得能够听见呼吸声。
庄文贞环抱着手中的木匣,手指有些紧张地捏着它,思索着什么。
“陛下何必动怒……”一道声音幽幽自那座后传来。
庄文贞这才发现,皇座垂帘之后,竟然还坐着一人。
隔着珠链,庄文贞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感受她来自她目光的威压,庄文贞不得不将头伏得更低。
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季后了,庄文贞想。
没法子了。
今天是唯一的机会。
双手握紧给自己打气,她猛呼一口气,跪直起来,将木匣举过头顶。
跪走着上前了几步,她厉声血泣道:“陛下!贼人季远,谋杀先父,结党营私,欺上瞒下,私铸铜钱,意图东宫!所有证据俱在此匣,望圣上明察!”
语毕庄文贞狠狠将头磕在地上,血霎时溅了一地,朵朵鲜红,恰似坠落的红梅。
“大胆!岂敢御前失仪,惊扰圣上!”帘后之人拍案大怒。
殿内再次无人出声,安静地出奇。
没有人敢说话。
庄文贞只是再次叩首,紧闭双眼,她高声呼喊道:“臣女——庄氏文贞——代先父——恭请圣上明鉴——”
姚月闻言垂泪而下,好似悲叹不已,怜悯道:“好可怜的人儿……庄师给皇兄上课时,她莫约才及本宫肩膀高,矮矮一个,巴巴地在宫门口等庄师归家,而今,庄师一脉就只剩她一人了……”
季远看着形式不对,老泪纵横道:“陛下!老臣冤枉啊!庄兄待我如亲弟,我怎可害其性命!至于其他罪状,微臣更是不知啊——定是有奸人谋害庄兄,而后企图栽赃嫁祸于微臣!陛下,此乃一石二鸟之计啊,望陛下明察,还微臣清白!”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庄文贞听见帘后之人一声叹息。
殿内又一次安静地出奇。
空气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凝结,叫人连呼吸都不由一滞。
天光落进来了,自大门摇摇向殿内延伸,莫约落在庄文贞脚后的位置,可她只是莫名觉得发寒。
座上之人突然笑了。
笑声好似银针,绵绵密密裹在锦缎里,从人身上划过。
留下一条条红痕。
过了很久,血珠子才一粒粒冒出来,吐着泡泡。
见到皇帝的反应,季远这才慌了神,磕头不已,慌忙道:“陛下!微臣入朝为官至今数十年,所思所想皆是为了陛下,绝无私心杂念啊!”
庄文贞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笑声幽厉似恶鬼,只见她三次叩首,地上溅起阵阵血花。
她扯着嗓子,沙哑道:“陛下!臣女若有虚言,先父九泉之下,万鬼挠心,不得瞑目——”
这道毒誓宛若平地惊雷,瞬即在大殿上炸开,一时间,群臣议论纷纷。
“陛下,依妾之见,此事莫不如交给大理寺卿刘迟去查。不论结果如何,还仙去的季老一个真相,聊作告慰,以正视听。”
季后定定开口,群臣议论声减息。
“哦?”皇座之上,那人只说了一个字。
没几人能猜清他的意思。
这时,只见姚月上前一步,亦分毫不让:“皇兄,以我之见,此事应当交给刑部尚书裴预去处理。谁人不知,这刘迟可是季相学生,就算查出了什么,难免落人话柄,还是避开些好。”
大殿再度陷入沉默。
云遮住了太阳,殿内再次恢复昏暗。
庄文贞依旧跪在地上,除了血腥味,她还隐约闻见了木头的味道。
准确说,是木头尸体的味道。
她跪在地上,大殿在她眼中倒过来,细细看去,满是木头的干尸。
一桩桩枯立在那里,听这群披着人皮的鬼在谈论些吃人的事,一时间分不清谁更腐朽,谁更恶臭。
一排排死去的活木,再加上一排排活着的死人——这就是这间诺大的殿堂的唯二的构成。
庄文贞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笑声很轻,像一群洁白的蝴蝶遍布在地上,啃噬着某只腐烂的虫子的尸体。
抬头,血从她额头滴落下来,流了满面,她的脸皮似乎也要裂开了。
她整个人像是刚刚才被拼好,仿佛下一刻就要碎开,只听她用碎碎的声音,冷冷直直道:“陛下,臣女有一人想要举荐。依臣女所见,此人来查案最合适不过。”
“讲。”座上人只是挥了挥手指,皱眉道。
姚月闻言望向她,露出满意的浅笑,可她的笑容却在下一刻裂开,支离破碎。
“顺国公李执之女,李娇娇。”
庄文贞语毕再拜,掩去脸上的笑颜。
长长舒出一口气,这出戏,至此,唱罢。
天光再次直直打进来,照得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