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
争斗未休,烟尘滚滚。
“竖子尔敢!”
灰衣老者暴喝跃起,眼中似烈火升腾。
燕白充耳不闻,抽出殿中一把辟邪之剑,剑身鎏金镶玉,并不轻巧,在她手中却灵动如蛇,腾云化龙般毅然搅碎金钟。
满室碎金如雨落。
她飞身闪避,飘然负剑落地,道:“得罪。”
老者面色铁青,后撤握拳,怒道:“与妖邪同道者,当诛!”
他使一招青龙出水,威风凛凛,挟千钧力道砸来!
哐!
交手之际,燕白右臂发麻,连退两步,掌心符文发烫,灵光黯淡,难再支撑剑诀。
她当即弃剑,步法玄妙,鹞子翻身迎上。
老者神情一滞,惊疑不定:“你究竟是何人!”
燕白道:“无名之辈。”
老者眉宇收拢,只见龙虎相交,风摆荷叶,一招更甚一招。
他愈看愈眼熟,唯恐暴露身份,杂念顿生,恍惚间身形错乱,恰被燕白觑见,当即沉肩劈掌!
哗——
气流从侧颊刮过,隐隐刺痛,如被扇了巴掌。灰衣老者面容阴鸷,不再纠缠,屈指成爪,携无形灵力抓去。
灵气罩猝然碎裂,燕白整个人倒飞出去,一时飞沙扬尘,“哗啦”声不绝于耳,半座宫殿化作齑粉,如斯骇人!
砰!她砸进废墟,猛烈喘息,血线沿唇角滑落,袖中甩出的符箓也灵力耗尽,化作飞灰。
老者身形微晃,站稳后目色森然,大步逼近,燕白脑中警铃大作,手伸进废墟摸索。
老者步伐沉稳,碎石被碾作沙尘,听在耳中好似催命符,下一瞬,暴起的指爪疾雷般盖下,气流掀飞鬓发——
咚!
重物摔落,惊起满地尘埃。
灰衣老者两眼大睁,竟是死不瞑目。
他咽喉被长剑洞穿,后胸赫然插着一截森白人骨,贯穿躯体。
有人倾身,盯着燕白冷峻神色,垂眼不语。
“……莫风月。”
燕白松口气,“扑通”仰躺,气息稍平复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拉着莫风月往外走。
“去找藤妖。”
殿内死寂,只有摇摇欲坠木料吱呀声。
莫风月站定,不肯挪一步。
燕白回头:“你想死在这?”
莫风月勾唇:“那又怎样?”
燕白盯着他,半晌,幽幽开口:“你可千万……别在这时犯病。”
“你觉得我有病?”莫风月发笑。
燕白眸光闪烁,犹豫再三后违心道:“您听错了。师叔风华绝代,卓尔不凡,此事少了您,不成!所以咱们快些走。”
莫风月抬眼:“我这样重要?”
燕白重重点头:“当然!”
“是吗?”莫风月语气轻柔,“我配吗?”
烛火噼噼啪啪,烧得热烈,他眯了眯眼,撩袍而坐,“你走吧。”
越灼目的光,越映衬背阴处幽深诡谲,然习惯黑暗之人,将其当作攀附依赖的心安之所。
人道“通天堑”有大道通天,遥遥断崖之巅,风声吹奏万籁,人世百态皆在其中。
听了一年、十年、一百年,也没见过实实在在的众生相,只以为一切都隐匿于万古吹奏的夜风里。时久日长,积习难改,纵涉足人间,独独不愿见人,真一条路走到黑了。
剑尖下压,将地面又凿出条裂缝。
燕白慢慢伸手,在莫风月费解的眼神中,崩了他脑门一下,泄愤。
“罢了。你就在此地等着!”
莫风月渐渐回过神,听到燕白疾步离去,转了转瞳仁,衣角煽动的细风无意扫灭两盏烛灯。
此时,殿内只剩孤零零一簇暗沉火苗,柔光静寂。
昭阳殿外,夜不见月,血海上几粒摇曳的火星子,黯淡没有生气。
一盏暖黄灯笼闯入时,伴着声尖叫。
燕白看向前方,原是误入的宫女,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宫女身侧有个小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抻脖子瞧遍地尸首。
少顷,她半蹲在侍女身边,伸出指尖戳一下脸,再戳一下。
侍女仍无反应,小姑娘提起裙摆,点着足尖跨过血污,嗒嗒小跑到燕白面前,仰头:“能陪我玩吗?”
燕白见她有几分眼熟,尚未细看,小姑娘拉着她,一面跑,一面笑着催促:“她们要来找了,快躲起来!”
她们钻进偏殿,小姑娘率先藏于屏风后,探头探脑。
燕白大摇大摆倚着墙,盯她半晌,“你是?”
“叫我嘉仪。”
小姑娘将她也拉进来。
燕白:“嘉仪,你不怕吗?”
嘉仪恍若未闻,还滴溜溜转眼,饶有兴趣四处端详,看到殿中供的一把剑,就扯燕白衣角:“你认识这剑吗?”
燕白抬眸,刹那瞳孔骤缩。
只见桃木剑座之上,端端正正摆着柄柳叶形长剑,底色霜白,绛红水纹如长练横贯剑身,此刻尘埃满落,死寂无光。
——是青霄剑。
“父皇从前同我讲过,”嘉仪掰手指回忆,“此剑乃仙人所留。”
“哦?”燕白挑眉。
剑是好剑,但能落入凡人手中,说明并无神异。
“从前有个剑……嗯,剑仙,大家都说这人疯了,求道不得,于是弃了剑,剖了心……”
燕白不由问:“死了吗?”
嘉仪反问:“没了心,还能活吗?”
这难说,人没了心会死,仙不一定。
“应当是死了。”燕白道。
这样的仙,活着哪会籍籍无名。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步声,嘉仪忙拉着燕白躲藏。
“人已为你找到,别忘了你答应过我。”
——这声音格外耳熟,燕白听了两句,知道是桓真。
桓真斟两杯茶,道:“为何执意要他?”
侍卫将鲜血淋漓的尸首扔下,悄然退出去。
藤妖盯着卫钺尸身,没有挪动眼神:“你们有什么阴谋?”
既是合作,桓真也拿出开诚布公的姿态:“我只想活。而他们为你选的命,是以身饲邪。”
藤妖:“说下去。”
细小藤蔓爬入内室,自燕白二人脚侧游弋,钻入一个楠木箱子。
桓真抿着冷茶,强逼自己维持冷静,许久,才缓缓道:“阿枝,你可听过姜家?”
藤妖一顿:“月陵姜氏?”
“正是。”桓真垂眸遮住情绪,道:“都说仙道不存,可数百年前,姜家曾出一位仙人。”
自灵渊无故消失,仙道已失落万年,天下修士穷尽气力难以飞升。
当世能修至还虚境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再者,近些年灵气愈加稀薄,众修纵不甘于此,也无能为力。
正是心灰意冷,信念渐失之际,忽然就出了这么一位仙人。众目睽睽下,脱去凡胎□□,渡劫飞升,这是何等震撼一幕?
那以后,何止月陵人族,连妖鬼都士气大振,重燃信心。
藤妖也不免心神动摇,问:“然后呢?”
“姜氏、姜氏……”
桓真手一松,茶盖落下,碰撞出悦耳的脆声。
他语速越来越快:“姜家人向来自大,自恃身份不凡,视族姓为无上荣耀。也正因如此,偌大月陵,唯姜氏能拧成一股绳。”
说到此,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忍不住跳动,好一会儿,才继续道:“那一任姜家主乃绝世天才,族中平庸之辈将资源尽数奉上,吸干自己的血,才捧出一位仙人……”
“别说了!”
藤妖撑着桌沿,像是想起痛彻心扉的往事。
“你怎么了?”
桓真毫不在意笑了声,继续道:“谁不想成仙呢?可后来,修士争相效仿,从未成功过。”
“所以你们想……”
“是他们,”桓真纠正,见藤妖眼底寒霜,自嘲道:“我不过区区凡人,只会些耍弄人心的本事罢了。”
他接着嗤笑:“当然,纵是他们,也没这么大本事,不过歪打正着走了邪道,又不敢以身涉险。妖藤百年前被月陵封印,后来竟愿亲近你,这从未有过。自那日起,你便是他们选中的人。”
藤妖轻声问:“那皇族呢?世家呢?”
“你是棋子,我等亦是。他们不敢惊动月陵,只好与凡人合作,你以为你父皇如何坐稳那位置?还不是因为你在他手上。”
真是可笑。她想。
居室空寂,忽然一阵重物曳地声,聒噪刺耳,桓真渐渐失了耐心:“现在,告诉我你的来历。”
藤妖仍在笑,笑不及眼底。
桓真敛眉,不悦道:“人已经给你了,想出尔反尔?”
“很想知道?为一个答复,不惜与妖邪为伍,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藤妖抹去眼角泪花,背手望天,似要洞穿屋顶看到天穹深处。
她一字一顿:“我来自灵渊。”
虽是根藤,可她并非妖族。
刺啦——
桓真倏然起身,“你说什么?”
他有些颤抖,不像震惊,好似激动。不多时,看清藤蔓从内室拽出的东西,才惊道:“金缕玉衣!”
月出云端,幽光穿户而入,遍地绫丝般柔软的薄光。
两千九百四十六片窄长青玉,仅凭金丝编缀,纵在莹白夜光下,清润齐整更甚月色三分,华美之态,照亮一室幽微。
“你该不会以为,被软禁那些时日,我甘心坐以待毙?”
桓真气息微促,藤妖喃喃:“若真什么都没做,我又怎么联系上卫钺呢?”
她漆黑眼瞳如墨,桓真发觉,他竟已看不透她了,“你想做什么?”
“据说,此物可保尸身不腐……”
“住手!”
桓真下意识上前一步,只觉得荒谬。可藤妖哪会管他,衣袖一挥,玉衣霎时罩上卫钺尸体。
“父皇将它藏得可真够深!听说桓丞相也久寻不得?你们呐,都想穿着它进陵墓。”藤妖语气一变:“可我偏要将它给卫钺,给这个连名字都不曾有的乞儿!”
“瞧,多合适。”
桓真眉宇紧蹙,身体尚未好全,险被气得吐血。砰!将桌一拍,冷声道:“没我相助,你以为你今日能活着走出皇宫?!”
纪竹枝已死,藤妖不觉得自己还活着,便道:“卫钺已成恶魂,你说他最恨谁?”
桓真脸色一变,甩袖背手:“与我何干!”
“无关?”藤妖语气轻蔑。
只见那金缕玉衣内,怨气积聚,青玉间隙渗出丝缕黑气,桓真动作顿住,一瞬目眦尽裂:“纪竹枝,你在做什么!”
她疯了!
羞辱不过顺道为之,她要卫钺尸首,真实意图是将恶魂引来!
藤妖已行至门口,抬眼是重重宫墙,积云厚重,风雨欲来。
谁都逃不掉。
她道:“你们争权夺势,才害数万军士被坑杀。纵打了胜仗,他心有恨,你该受着。”
仿佛印证她此话,潮湿苦涩的气息卷进来,风声呜咽如泣,天幕之上拉开一线暗芒,浓雾般扑向大地。
这一暗,阴森诡谲。
桓真问:“来的是卫钺?”
藤妖道:“有他。”
夜色已深,放眼望去,宫阙错落有致,漫天死灵如萤火坠落,飘飘洒洒悄无声息,如堕入坟茔。
皇宫,成一座巨大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