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心下大骇,侧身将将躲过那道锋。
如今的世道是怎地了?怎么这一个两个年轻人均是瞧着貌美,同人动起手来却毫不留情的?!
他只得左手抬剑去挡,却不料那雪青扇子跟条蛇一般轻而易举地绕过剑沿。守玉将他剑锋往上抬去,折扇锈银边从此人脖颈上险险划开。
他饶有兴致道:“我听闻林将军昔日曾在军中以一敌十,家中所传剑法精妙至极。如今怎地使不出来了?”
他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同他谈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更令林昭想起那节断了的右臂。
这人简直将他同个老鼠一样逗弄!他心中恼意更甚:“黄口小儿,焉得如此羞辱我!”
一时气极,挑剑直直刺过去,剑上红穗晃晃悠悠。他隔着震荡的红看清对方那张脸,仍旧如玉山般平静无波。
守玉一手背在身后,伞柄将剑刃卡住,好整以暇地看他:“林将军。我想那蛊毒母体如今便在你体内,想必你也时日无多了。不若你告诉我——是谁教你这样做,再将赤焰花给我,兴许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剑刃再进不得半寸。林昭手上暗自发力,怒极反笑:“白日做梦。你今日若是能杀了我,我也不必再姓林了!”
“你想要赤焰花?我也不怕告诉你,赤焰花早就进我炉中了!”
大抵是想到大仇得报,林昭畅快笑起来:“待半月将花燃尽,这蛊全天下便再无解药!你想要去西域寻?彼时中蛊之人早烂成一堆泥了!”
怪不得他在他身上寻不至赤焰花的气息,原来是丢进炉中了。
守玉忽得笑了:“杀了你?我杀你做什么。”
他啪得一声将扇展开,将林昭从头看到尾,语中悠然:“不如我先将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再掏你的心挖你的肝。待你身中的虫子尽数爬出来,再将这张皮趴下来当纸用。”
林昭被逼退半步,眼中熊熊怒火燃着。脖颈间汩汩涌出血来,他竟空不出手,只得怒视他。
守玉眯眼,忽道:“不成,我最不喜欢你这一双眼睛了,干脆现在就毁了罢。”
他正要动手,忽听得身后敖润尖叫道:“师伯!谢小姐!”
绣银边粼粼泛着光,与林昭眼球仅一寸之隔。
他往林昭身后看去。
那少年不知何时寻了块碎瓦,锋利的一边抵住谢婌纤细长颈。乐师跪在一旁眼神空洞地瞧着,谢婌正泪眼盈盈望着他。
玉荷嘶哑开口:“放林将军走,不然我当即便能杀了她。”
嚯。这又是谢婌哪门子孽缘?
见他停住不动了,林昭嗤笑出声:“我还当你是是为谁来的,原来你也是为了我这侄女……”
守玉没理他,将那少年发颤的手纳入眼中,忽得笑了:“你想杀她,又护林昭做甚?”
“林将军收留了我——”玉荷抿唇,忽得意识到自己正被他牵着鼻子走,沉声道:“我的仇要报,恩却也不能不还。”
原是如此。守玉作恍然大悟状:“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林昭正蓄势待发,被他一扇子扇到脸上,瞬时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
守玉轻飘飘地看过来:“林将军,不能老实些等着么?如今你受困于我,焉是你想死就能死的?”
他抽了捆仙索出来,干脆利落地将他捆上,回身嘱咐便宜师侄:“看好了。”
敖润忙不迭点头。
“林昭必须死——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他起身,回身去看掐住谢婌脖颈的少年,一手悄然藏于身后去取针。
“我若是放了林昭,对不住的可就是全建康之百姓。”
“且他收养你究竟是瞧你可怜,还是觉着你尚可利用?”他缓步过去,语气愈发轻柔:“兴许你体内亦被他下了蛊呢,是不是?”
少年显然未曾如此想过,一时愣怔在地,目中茫然片刻。
便是此刻!守玉飞快抽针,自指尖射出去。
细细银光一闪,如春后雨丝般难察。
千钧一发。
却有人比他更快。
那柄曾斩天劈海的剑自他头顶越过,璀璨光华皆敛。他竟悄然无觉,似空中一道隐隐的波,到了少年身前才被人看清。
剑刃直直捅进他左膀——正是拿着碎瓦片的手所在之处。少年惨叫一声,下意识捂住胳膊往后倒去。那乐师忙搀住他。
谢婌趁机挣脱出来,直直掠过他,往他身后飞奔而去:“仙师!”
她一头栽进来人怀里,眼泪水不要命地涌出来。
观南眼神瞧着那少年,却是在问她:“你要留他一命么?”
既是谢婌自己种下的果,也该由她自己来定。
谢婌摇头:“仙师,仙师,劳烦你送我回府……是我对不住他,放了他,放了他罢。”
守玉回身,便看见观南低头去哄她,从袖中掏了帕子出来为谢婌拭泪。
她手中还是他的帕子,忙得甚至未看他一眼。
他给她的物什,如今却被擦上旁人泪水。他莫名心中有些不快,半晌才将这点情绪按耐下去。
余光中,敖润正站在林昭身前耀武扬威:“被捆了吧?动弹不得了吧?”见林昭咬牙切齿看着他,更是恶向胆边生,伸腿出去狠狠给了他一脚:“你还敢瞪我?!让你方才掐我脖子!你真是应得的,死有余辜!”
见守玉过来,他狗腿地退至一旁去,仍不忘同林昭放狠话:“你完了!看我师伯怎么收拾你!”
林昭气得七窍生烟。守玉在他身前站住,居高临下地看他:“林将军真是硬骨头,还是不肯说?”
林昭并不看他,只将目光牢牢锁在他身后二人上。守玉回首,见观南搀着谢婌将她扶出洞口,敖润也忙跟着出去了。
玉荷摇摇晃晃地起身,警惕地看着他。
守玉瞥他一眼:“还不快走?再不走,你的这条命便送我得了。”
玉荷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那乐师扯住胳膊连拉带拽了出去。洞中一时寂静,只剩两人。
他回眸,伸手将林昭下颚硬生生掰回来,道:“林将军还记得我方才说的话么?”
什么话?林昭冷笑:“你从我口中挖不出丹炉在哪的。”
“不是。”
守玉平静道:“是我说,我最不喜欢你这一双眼睛——不若现在便毁了罢。”
他恨这样的眼睛。总是不爱把人当人看,总是高高在上睥睨旁人。
他俯身,从包中抽出一把银月弯刀:“倘若将军管不住这双眼睛,还不如将它给我。不是么?”
铮亮的银刀照着他的脸,一半明白如玉,一半被阴影笼住。长睫垂下,掩住那点猩红的痣。
刀尖抵上他眼皮,林昭同他对视,看见此人瞳中是毫无波澜的漆黑一片,方才后知后觉,浑身颤抖起来。
不是来救人的么?不是要为天下苍生杀了他这个罪人么?
正道之人,怎会使如此血腥的手段?
刀下之人抖如筛糠。守玉轻叹:“现在怕了顶什么用?放心罢,我有分寸,不会教你疼死过去。”
这人全然是个疯子!
林昭几乎要尖叫出来,却发觉他不知何时被点了哑穴。
身前之人冷漠持着刀,手中冰凉的锐利掀开他眼皮,探至血肉深处去,从根部缓缓割断相连血丝,再轻轻一撬。
一颗毕了还有一颗,啪叽一声。
两颗浑圆的珠子滚落在他手心。
林昭已然昏死过去。守玉起身,借洞口妖色烛火面无表情地瞧了半晌。
粘腻的血混着泪水从他掌缝滴落,融进太极阵中。
血泪,血泪。人这一辈子最无用的,不就这两样么?总是痛了才晓得后悔,死到临头才掉眼泪。
他松手,两颗珠子咕噜噜滚进丛中。
忽得有人叫他名字。他认出她的声音,下意识将手藏至身后去。
观南逆着光立在洞口,目光自淌了一地的血水上划过。他一人孤零零站在血泊中,雪青衣袍也染了红。几束光打在此人身上,他望着她不说话。
瞧着怪可怜的。
便问他:“你受伤了?”
她从洞口下来,凑近打量他:“怎么浑身一股血味,林昭做的么?是伤到哪了?”
她抽了抽鼻子:没了那股梨花甜味,她觉着并不舒服。
伤到哪了?他压根没受伤。守玉一时讷讷,见她往他身前凑近,心下慌张一瞬,便将弯刀自手中一划,鲜红的血即刻滴下来。
她显然也瞧见了,将他掌心托起来端详,面上一愣:“怎地伤这样深?”
“方才不留神,被林昭划了一道。”他试图从她手心中挣出去,“无碍,算不得什么事。”
她道:“也不是小伤。”
那条红绳还系在他腕子上,此刻浸了血进去。观南心中略有些奇异的感觉,扫过一眼,便俯身去他包中寻:“你拿绢布没有?还是包扎住为好。”
她握着他的手,他想挣脱却又舍不得。两种想法彼此撕扯着,终究是贪欲占了上风,便乖巧等她。
胸口诡异地突突几跳,酸涩甜腻。守玉觉着自己真是愈发古怪了,垂首看她:“我只有娘子的帕子。”
观南已经揪了布出来,闻言一看,才发觉正是她给他的那条。“那就用这个。”便一手垫着他,一手拎着帕子,在他手背上打了个结。
……不对,又打成死的了。
她一时窘迫起来,指尖僵在他手心上:“呃……不若我还是替你换一个……”
“多谢娘子了,便如此吧。”他伸手按住她,指尖一触即分。“敖润呢?”
“自告奋勇去寻丹炉了。建康城这样大,我不放心他,便让他护送谢婌回府了。”
敖润已将事态尽数告知与她。观南这才瞧见地上躺着的人,探头打量几眼:“林昭怎地晕了?”
守玉面无异色:“吓晕了。”
原是如此,那林昭胆子也忒小了。前生征战沙场的将军,如今卸甲返乡,却已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说来也是悲催的。
她颔首,将剩余的系好,退后看他:“林昭所剩时日无多,恐怕也就半月了。若是这几天从他口中问不出丹炉下落,赤焰花便焚尽了。”
见他一瞬不错地瞧着她,观南一顿,才接着道:“实则我有猜想,林昭被人掳走,又将赤焰花送出去焚毁,俱是一半天时日内的事。此人必定尚在京中——且这地方寻常人进不去。”
赤焰花乃是神物,寻常丹炉炼不得。就是炼,也必将浓烟滚滚。因着丹炉必定选在僻静无人烟之处,且与寻常香炉混在一处掩人耳目。
她同他对视。
“——皇宫。”
……
电闪雷鸣。司马昀自梦中惊醒。
他许久不做噩梦了,冷汗不知何时已爬满全身。梦中谢婌身披皇后婚服,头上金银璀璨,受百官庆贺。待入了洞房,烛火摇曳映照美人灯影,他满心欢喜地去揭,喜帕下的却是条骷髅。
司马昀愕然怔在原地,看四周火红喜庆的一切自身边逝去。
接着是太后,国师,种种人影浮现上来。太后依旧如年少时美丽,冷冷瞧着他,说他是外来种腌渍货。再是国师,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教他念那个许久未曾听闻的名字。
这梦渐渐充斥了猩红,狂风讥笑着自他身边卷过。他喘不过气来,头痛欲裂,谢婌却始终不愿自他梦中露面。
一道雷劈下来,他才浑身一抖,渐渐睁眼。
身旁吉祥正打着盹,被雷吓得一哆嗦,见天子身形单薄地坐在榻上,忙起身过来:“陛下,陛下?是做噩梦了么?”
司马昀回神看他,茫然道:“吉祥?”
“是,是,奴才在呢。”吉祥见他神魂虚浮的模样,忙将药碗递过来:“国师遣人送来的,陛下喝了药罢,喝了便不做噩梦了。”
“这些日子夜里总是打雷,做梦也是难免的。”
是啊,打雷。他往日最怕打雷了,因着婌儿总是笑嘻嘻钻进他被子里。无论诸般罪孽加诸他身,婌儿总是不会忘了他的。
可她如今还要他么?
司马昀抚上药碗,静静坐着。待吉祥起身去将窗户封死,才喃喃道:“我就不能不喝这药么?”
“哪能不喝呢?”吉祥吓了一跳,又多取了几颗糖出来,“国师嘱咐陛下需一日一碗,安神固气,可不敢疏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