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伯?
那人浑身还淌着黑水,灰溜溜从冰层上撑着身子起来,水青袍子已脏得看不出颜色。
观南正要过去,忽见他胸口鼓鼓囊囊处一动,探出一只翡翠色蛇头来。
她下意识伸手:“小白?”
青蛇嘶嘶从这人胸口蹿出来,毫无眷恋地溜进她怀里。
这人哎一声要去捉它,却被守玉手中折扇毫不留情劈在头上,一时间痛苦嚎叫起来:“师伯!你又打我!”
“打的就是你。”守玉抱臂笑着瞧他,只是眼中并无笑意,“脏得跟个泥猴子一样。师兄不是让你好生养着?放着好好的龙宫不待,跑来建康做甚?”
这人哼哼道:“我已在龙宫待了将近两百年了……如今出来东土看看嘛,我父王也允了的。”
守玉懒得同他追究这两百年是真是假,瞥一眼观南,见她正蹲身揪着袖口给小白擦身子,便将自己帕子递予她。
她仰头道了句谢,接过帕子便细细擦拭起来。
掌下小白不安分地扭着身子,被她好生训了一顿:“你是狗还是蛇?瞧见个像主人的就着急凑上去跟人跑了,若是我寻不到你,若是他欲加害与你呢?”
小白挨了训也老实不少,观南蹙眉,大抵是还想再说它几句,却被讨好地蹭上脸颊,一肚子气也出不来了。
守玉觉得这场面颇有些好笑。
回身一看,便宜师侄还眼巴巴瞧着他,守玉略微嫌弃地退了一步:“我师兄没教你净身的术法?”
“哪能啊,我会,我会的。”这人随手唤了水出来净身,见师伯身旁还跟着位姑娘,嘴比脑子快:“这是师伯母么?师伯你不当孤家寡人啦?”
观南没听见这句。她起身站至他身边来,眼神在此人额边龙角上扫过。
守玉目光从她眉间划过,并未作答,只伸出手来:“赤焰花呢?”
赤焰花?
他下意识伸手捂住衣裳,一时讷讷。
守玉见他目光闪躲的样,眯眼:“不愿给?你有用?——救人?”
便宜师侄答非所问,慢慢往一旁蹭去:“师伯,看在你我皆是玉虚同门的份上,不能将此物给我么?我着实是急需它有用……”
他嗤笑:“说得好像我没用似的。”
见此人仍磨磨唧唧吞吐不敢言的模样,便抽出捆仙索,“不愿给便不愿给罢,我直接取也一样。”
便宜师侄见他掏了捆仙索出来,如泄了气一般不说话了。这鬼市也就这点小,虽不晓得这俩人怎么进来,可他是着实没法子出去的……
正想着干脆合盘托出算了,一睁眼,眼前却挡了人。
守玉亦是顿住,“娘子?”
观南将他拦住,眼神直直瞧着这个方才从黑水中爬出的年轻人:“你要救谁?”
这人愕然瞧着她。
她平静道:“我想你大抵做的不是什么坏事。既是如此,兴许我也能帮你一帮。”
……
近来的时日称不得好。庄稼收成节节锐减,建康还闹了瘟疫。天也灰蒙蒙望不着边,仿佛有千斤担子压在人身上,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他见着她那一天,临漳下了莫大的雨。
她一人拉着木板车在泥泞路上走着,过往行人匆匆瞥她一眼,忙捂着鼻子飞快跑了。
敖润手中只一把伞,是方才从铺面中买的。他从龙宫里偷跑出来,身上没带人族钱币,便给了东家颗珍珠。东家欢喜极了,连连与他说了些好话。
如今他瞧着那姑娘在雨中狼狈的模样,回身去店里又买了把伞。
她大抵是昏过去了。靠着板车模模糊糊间又做了个梦。待她醒来,头顶却已没了雨。
恍惚仰头看去,有人执伞而来,为她蔽去簌簌冷雨。他将伞递予她,问:“还能起来么?”
她愣愣瞧着他。直至他将伞柄塞进她手中,才踉跄起了身,一时窘迫无言。
他身上衣服是花了颗珍珠买的,挑了他最喜欢的沧海纹样,想必料子很不错,她才不禁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雨仍是不停,一旁有人匆匆瞥过。
敖润问:“这木板车上的是你什么人?”
她抿唇,道:“是我阿弟。”
原来是她阿弟。他俯身下去,在她愕然目光里将木板车牵起来,道:“我帮你罢。”
“这怎么行!”她忙跪下去,却被他托住。
这是好心的贵人,怎么能同她这等贱民一般?她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敖润扯袖子给她拭泪,垂眼同她对视:“无事,走罢。”
敖润那时想:大抵师尊所说的缘分便是如此来的。
兴许也算不得缘分,是他先见着了她,看见她泼天雨幕中满身泥巴污秽不堪的模样,心下却觉得她可怜又可爱。
那样单薄的身躯,淋了雨都要打哆嗦发热,又怎么担起一辆乘着亲人尸骨的木板车呢?
后面的日子亦是他强求来的。他死皮赖脸缠着她,她不爱说话,他却从她嘴中晓得了她姓魏,是住在临漳的人家。
如今茕茕孑立,父母自弟弟染疫离世后便不要她了。
她住着的小破茅屋,遮不住风挡不住雨。他立在檐下,常常想着撸袖子上去替她缝补一番,却总是临到半途便摔下来。
魏姑娘总是叹气,大抵是想笑又忍住了。便将他拉至屋中唯一完好的桌前,同他道:“贵人还是坐着吧,脏活累活我来做就行了。”
“阿魏,我不是贵人呀。”他窘迫:“你唤我敖润就行。”
但她还是唤他贵人。敖润同她一并出了临漳,走了三个日夜才将阿弟骸骨埋至蒋山脚下的乱葬岗。买完纸钱回来,便见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坟头上落泪。
他忍了许久,终究是道:“阿魏,你想做生意么?我有许多钱,兴许能置办间铺面……”
他大抵晓得如今的东土,一粒珍珠能换满缸的米。这样的珍珠他有许多,纵使阿魏不愿做生意,寻个地方买出地做庄稼也是绰绰有余的。
魏姑娘愣愣看过来,待将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时,才止了泪勉强笑道:“多谢贵人了。我却只想……让我阿弟活着。”
她信口而为,敖润却心神一动。
转魂丹……便是以龙髓加之赤焰花,再借一借老君炉鼎,不就能炼出来么?
桌上烛火倏地灭了。
鬼灯燃的是尸蜡,有人习以为常,又加了半截蜡进去。
观南静静听他说着。身侧守玉一瞬不错地盯着他,待敖润将话说完,才回身凑近她:“我瞧他说得不像是假。”
“我晓得。”
如今在鬼市也并无茶水,桌上只一盏烛火。一旁还有个年轻的鬼好奇瞧着,观南问他:“因着你便来偷赤焰花,是想替她阿弟炼转魂丹?”
敖润嘟嘟囔囔:“是啊。阿魏不是热衷于黄白之物的姑娘,若她是倒好了。”
守玉挑眉:“那龙髓哪来?你父王替你养了两百年——到头来,你要为个相处不过半月之人抽了自己的龙髓?”
敖润不知被他戳中了哪根筋,自椅上烦躁起身:“师伯你懂什么!同你说了你也不懂!”
这是嘲讽他不懂爱欲呢。他嗤笑道:“我是不懂。你觉着自己了不得了,觉着自己为了这爱能生生剖了自己的龙髓——所谓爱人者,与其欢欣,宜其哀痛。魏姑娘晓得你这似海深情么?”
“阿魏不晓得。她虽还未爱上我,晓得了也必定会心疼。”敖润哼哼起来,对师伯笃定道:“师伯,我便就是为了她甘愿做这些。”
守玉气笑。为着旁人将自己身中一窍分出去,世上怎会有如此蠢才?
观南听了半晌,忽得打断师伯侄间的谈话。她平静道:“魏姑娘愿意你这样做么?”
敖润一愣。
“她恐怕不晓得,你要为了她已入土的弟弟去偷去抢罢。”
她平静望着他,半张脸上隐隐烛光跃动。“我晓得你又要说我二人也是来抢这花的,可你清不清楚,整个建康乃至全国,中了蛊毒的人不计其数。你要以一人的性命,同上千百姓的命做掂量么?”
——且这一人的命早已在九泉之下了。
她瞥眼去看身侧的年轻鬼魂,他仍茫然听着三人辩驳,只字不言。
“不若你问问他,他愿意被你救么?”她叹气道:“既为游魂,便是前尘往事俱忘。我二人来前你不就在同他说话么,且不论他还记不记得他阿姐,他阿姐又当真愿意你将鬼门关的人复拽回凡间么?”
敖润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观南淡淡瞧着他:“你救的到底是人,还是你心中私欲?”
忽得一道掌声脆响,打破满堂静寂。守玉笑吟吟起身:“对不住,我觉着娘子讲的当真是好,一时情难自抑。”
情难自抑?观南无言瞧他一眼。
他行至敖润身前,和颜悦色道:“理便是这么个理,这赤焰花你若是不给,我也是要抢的。师伯我行事是什么风范,你还不清楚么?”
他伸手出来,“眼下给了我,你还能免受些皮肉之苦。”
敖润被身前二人一人一句戳心窝子的话,一时脸色惨白如纸。
给么?他仍不死心地去瞧那鬼魂。只见他无神望着这边,心中忽得涌出莫大的悲戚。
是了。他早已忘了。
便是将他魂魄招回,亦再不是阿魏之弟了。
他浑身失了力气,不敢去瞧师伯,将胸口处木盒递出来。
“这便是了。”守玉接过盒子,当下便打开,却忽得顿在原地,“……你没拿错?”
敖润嘀咕道:“这有什么拿错的?那屋中就这一个盒子。”
盒中一朵鲜艳红花,却只是寻常的花。竟施了术法,他二人都未曾识破。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得醒悟过来。
林昭真是好手段,竟设了这样一个局。他早就料到有人要抢这花,便调虎离山,当真是演了一出好戏!
观南起身,拿过盒子便看,半晌蹙眉道:“这不是赤焰花……林昭,赤焰花还在林昭手中。”
竟是中计了。
“当下便走。”她将盒子塞回敖润怀中,扯着守玉袖子飞快道:“林昭不知跑去哪了,待你我出了这鬼市,我往城西寻你往城东寻,他中了我一剑,必跑不了多远——”
守玉颔首。两人将他远远甩在身后,敖润目瞪口呆,将那红花看了又看,忽得忙追过去:“你们倒是等等我啊!我随你们一并去!”
二人齐齐回首。那年轻鬼魂亦从屋中冒出头来好奇看着。敖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至两人身边,气喘吁吁道:“师伯,我随你们一并……”
“那赤焰花必不会给你。”守玉将他上下扫过几眼,挑剔道:“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老老实实回龙宫算了——”
“可以。”观南打断他,“多一人便是多一份力,你跟紧了。”
守玉猝然闭嘴,不说话了。
敖润眼看着师伯母凛然抽剑,一剑劈开鬼市大门,又看见师伯屁颠颠跟在人身后出去,心中叹为观止。
怪不得师伯跟条狗似的听师伯母的话,师伯母身怀如此绝技,想必师伯才是吃干饭的那个。
正如此想着,那头师伯已经唤他大名,忙追出去了。
外头长宵悄寂,月银如霜。
观南往建康城望去几眼,回身嘱咐这二人:“我往城中去寻,守玉去城西,你去城东,若是寻到了——”
她顿住,忽得从包中取出几样物什来。借着月辉他得以看清楚,原是一条红绳。
她唤他:“守玉,你过来些。”
那头便宜师侄目露羡艳地瞧着他。守玉按下心中莫名情绪,快步过去,便见她握住他腕子。
软的,冰凉沁润。他心中猛然一跳,便见她将那只红绳系在他腕上,结成一个死结。
这样的红绳他似乎也有一条。大抵是许久前,不知何时何地何人所赠……
她肤色白,握住红绳的指尖纤长。他不敢再看,心猿意马地扭头默念清心咒,肌肤相贴的感触却更深。
观南不晓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中又想些什么。她只会打死结,此刻抬眼瞧他,嘱咐道:“你若是见着了林昭,便往这红绳上滴一滴血,我便能知晓。若是打不过不要硬抗,等我过来。”
守玉同她对视,低低嗯一声。
他是玉虚宫人,元始天尊直系弟子,想必不乏自保之力。观南放下心,又唤敖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