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竹林小筑中,其中一人身着青衫,蹲坐在竹席之上,对面坐着举杯轻酌的友人。竹席半卷,斜阳透过窗棂洒在雕花案几上,光斑倒影在酒杯之中,与周围的槐花香交织,浑然融为一体。衣摆沾染上几分酒气,有道是酒不醉,人自醉。
那人端起酒杯,笑着给友人抛去个麻烦,“如此便劳烦季真提携那位白女郎了。”
遇到麻烦事就来请喝酒,这酒席简直如同鸿门宴,可他偏偏还要来。
贺知章放下酒杯,衣袂随风轻扬,眉间残余几分郁色,抬眸瞥了眼早已醉醺醺的陆象先,问道:“当真是圣上的意思?”
劳烦?倒不算是个麻烦,用荒诞不经来形容应当更加确切。便是武皇时也未曾有如此先例,国子监何时任用过女子担任夫子。虽说他并不介意在此时开先河,但也可想而知,那女郎独自一人要面对的压力与刁难。
陆象先点点头,以当今圣上的经历和作风来看,他便是世上最不可能批准此事的人,可偏偏就是下旨奉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女郎为国子监直讲,从九品上官职。整件事蹊跷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这消息也只有小部分人知道,并未流传太广。
不过好在安排讲授的位置比较微妙,教授那些外族人汉学。
说来此项工作本不应放在国子监,政府设有鸿胪寺负责接待和管理外国使节,在里面提供一些基本的语言和文化培训。但自从三年前有人上奏,请求重视外国使节的汉学培养问题后,这一方面的管理权也渐渐移至国子监,并专门划地开设课程,针对有天赋的外国使节进行培训。
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水太深,除了圣上没人想明白。
他深深叹口气,“故而这事只有交由季真才最为可靠,我也要去试试那位女郎究竟是何许人也。”
分明是想要把麻烦事情一甩,自己逍遥快活。贺知章了解自己这老朋友的性子,唇角微勾,反问一句:“哦?又要像初遇那时扮成丢了盘缠的卖货郎,向我讨要糕点吃?”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出声,罢了罢了,这世上如此多奇事,这一件又算得了如何。许是他们见识浅薄,猜不出当今圣上背后的用意,但总归不是坏事。
树影婆娑,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二人略带笑意的神情。酒香在唇齿间流转,可这之后也各有心思。
贺知章接下如此烫手山芋,一半是友人所托,另一半完全出于自身考虑。他不希望有任何事跳脱预测之外,由自己考量总归胜于从他人口中道听途说。
因此,他一早便在国子监门口等待那位女郎的身影,直到晡食过后也未曾瞧见。
慢慢抚平手中把持许久的书册,垂眸思索该如何告知白女郎的学员遭遇海盗之事。那唯一受伤的学员他提前看望过,按常理来说,盗贼大都不会冒着风险抢劫官家船只,那学生受的伤也过于巧合,其中定然有所蹊跷。
只是这问题不能由他解决,至于解决的人选——悄声走至那身着石榴色圆领袍、仰头观赏古树的女郎身后,听得她口中呢喃的话语:
“此时此景真应该吟诗一首...算了,吟不出来。”
如此真诚的人倒也少见。他朗声叫住对方的名字,得来个慌慌张张的行礼,不时瞥他几眼,一副好奇又害怕的神情。
这副毫无心机的模样,再结合下午陆象先大笑着告知他的话,倒不是个硬茬,也不像和圣上有关系的。脑中闪过十几种可能与大致分析,也仅是眨眼一瞬又恢复如常。
将手中的书册递去,同样也把第一个任务布置完成,迎着对方毫无掩饰的惊讶,他缓缓行了个礼,道:“在下贺知章,字季真,会稽永兴人。蒙圣上恩典,现任国子监丞一职。由在下指点女郎平日事宜,愿同心协力,共襄盛举。”
这回轮到白果纠结起来,现在到底要不要自我介绍?可她还没想好该怎么编,只能照猫画虎般学着,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完蛋,但凡见到有点儿类似教导主任的人,她就忍不住磕巴,并由心生出几分畏惧心理。
好在贺知章并未对她前言不搭后语的糊话说些什么,仅是再次提醒可以抽时间看看那位负伤的学生,并把所有学生的资料整理一遍。因为此次事件,她所负责的班级延后一周教学,刚好可以用来备课。
【提示:你的导师布置了第一个任务——探望受伤学员(可由此查明海寇事件真相)。
注:有助于学员深入了解学生性格,也可避免学生产生恐惧心理,初步拉近师生关系,便于之后的教学任务。】
“如此,我便先带着女郎你熟悉国子监的环境。”
白果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贺知章身后,领官服、认路、和各个同事上司打招呼问好,甚至还瞧见了张九龄和李林甫......几乎所有事都用不着她动手,只需在导师身后礼貌微笑就好。
她在心中感慨数次:这世上怎会有如此Top级别的导师?!
不过大部分同僚看见她的表情都有些奇怪,时不时还会在背后窃窃私语什么。难不成还没正式上班就要被同事蛐蛐?自己也不是什么关系户走后门进来的吧。
直至路过孔庙旁的一座偏僻殿宇时,白果本在细细打量碑亭上记录的功绩,可惜她看不大懂,只辨认出《五经正义》几字。忽地听见殿宇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抬头望去,是老鼠还是她听错了?
注意到她的顿步,贺知章语气瞬间低沉,颇有些警告意味,道:“此处是国子监禁地。”
可她分明看见纸糊窗户后飘过几道模糊影子,许是自己的官职等级不够,还没有到达可以探索那个区域的权限。白果这么想着,而导师之后说的话更让她忍不住嘴角抽搐。
“若你有古代汉语问题,可以进去询问,当然也需看他们愿不愿回答你的问题。”
【待解锁区域:神秘殿宇,国子监禁地,总在黄昏过后传来奇怪声音。
解锁条件:真诚询问古代汉语问题,并渴求得到名师解答;】
这才猛地想起古汉老师留下的那厚厚几沓暑假作业,白果讪讪一笑,心中已然有了主意。等过段时间就进到这里看看,问古人作业答案总比自己瞎写靠谱。至于贺知章口中的“他们”究竟是谁,目前还不得而知。
大致花费半个时辰将整个国子监转悠完,里面各项功能齐全,跟自己的破学校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虽说里面为教师和学生提供斋舍,但她毕竟是女子,住在这里不大方便。
早知道就女扮男装混进来了,直接把租房费用省掉,还少了每天来回的通勤时间。
别过导师,白果提溜着大包小包一堆东西准备回家。她本随口一提今日搬的新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谁知对方直接领她去了库房,把所有东西都拿了两份。
在白果惊讶的目光中,贺知章轻笑着压低嗓音道:“官家提供的东西,借用一番又何妨?”
——这就是薅公司羊毛吗?好刺激的体验。
不过.......白果又回头瞥了眼站在国子监门口的贺知章,和想象中的历史人物形象相差甚远。虽说是中文专业,但她的文学素养也仅是个半吊子,对于贺知章的印象只有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是个乐呵呵又有些伤感的老爷爷模样。
今日真正接触后才惊觉从前认知的浅薄,一位晚年间自号四明狂客的诗人,不当是如此单薄片面的人物。语文啊,真是在脱离了考试后才真正彰显出其魅力。
坐上骡车先把东西扔回家,半路顺带在商贩处买了几个馅馒头,一口气吃了三个才缓过腹中饥饿。什么馅儿的她倒没吃出来,但好吃。
白果打个哈切,从延寿坊跑出来又急忙赶去南边不远的延康坊,为了给贺导师留下个好印象,今天就去完成第一个任务:看望学生。
点开系统自带地图,疾步走至那名叫“小野篁”的遣唐使学生病房门口,即将敲门前顿住几秒,里面有人在说话,要不还是再等等吧,现在闯进去不大礼貌。
系统忽地弹出两个选项糊在她脸上——【偷听】or【不偷听】
(注:不同选项将会导致不同情况,无反悔机会,请学员谨慎选择)
(注:每月会对学员教学日常进行评估考核)
......道德难题出现了。
白果想起自己的初中班主任在班级安插了五个卧底,直到现在她也没猜出那剩下那四个人是谁。对了,其中一个是她。
这种行为对于学生来说可能不大接受,但老师可以全面掌握学生情况,以防万一。
纠结过后,她还是选择【偷听】。万一这位同学因为此次受伤后产生心理阴影,但不愿说,最后发生意外了怎么办?
【学员选择[偷听]选项,[小野篁]心理健康线开启】
附耳贴近门框,里面有两人在对话,一道强势,一道弱懦。声音并不大,并且用的都是日语,好在有系统翻译。
“你没必要这么做...我不会说出去的。”
对方嗤笑一声,反讽道:“做什么?小野石根,你可要记清楚,现在的我是你兄长。”
“......兄长,你好好养伤吧,我先走了。”
两人之间似乎蕴藏着某种隐秘不可说的秘密。
他在即将出门前顿了顿,又从嗓子眼里慢慢挤出一句话:“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知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床上那人更为嫌恶,“不用你的施舍,你们都一样恶心。”
小野石根叹口气,推开房门,迎面撞上位陌生女子冲他微微一笑。他猛地低下头,口齿不清地道了句汉话,声若蚊蝇,又差点儿被门槛绊倒,脸瞬间红成一片,踉踉跄跄的快步离开。
自己有那么吓人吗?白果摸了摸脸,对这位学生有了“内敛羞涩”的初印象。
看着未合严的木门,她清清嗓子,尽量用简单词语表达自己的来意。
里面那人沉默许久,回道:“请进吧。”
白果眼前一亮,这位学生的发音倒是很标准啊,是个有汉语学习基础的学生。
跨步进了内室,木床上檐挂着一席纱帘相隔,许是怕病人沾上寒气。她下意识放轻动作,还是带起阵清风,不小心吹开了纱,瞧见床上人的病态。
那人同样对上她的视线,很难形容那是种怎样的目光,似溺水之人忽见浮木,却又小心翼翼,如捧着一盏易碎的琉璃灯,是执念和希冀,同样参杂几分痛苦与警觉。
惊鸿一瞥后又隐匿于白纱之下,
嗓音有些颤抖,轻声道:“在下小野篁,白女郎,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