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杀了他,你不白救了?”
面前男子的语调轻松,不在乎地抛落草菅人命之谈。傅清移当即拧紧眉心,一脸肃容地将剑出鞘,白光映下他坚声呵斥:“见阁下言谈举止尽如邪端,若再狂妄,休怪剑道应天诛邪!”
言落,他迅即转首呼唤侯虞:“侯姑娘,此人身份不明,你快躲我身后,切莫轻举……”
傅清移的呼唤却被侯虞清淡话音毫不客气地中止:“他是恶鬼季时潜,他绑架了我。”
听到季时潜三字,傅清移神色大变,惊疑地嗫嚅几声,回过神来更显忧急:“侯姑娘你怎会身陷这般险境!他可曾伤你……”
先前晕后初醒,傅清移此时方细细看清侯虞身上伤痕,她脖颈肤白,便愈显那道伤疤狰狞血腥。
惊怒霎那涌上心头,剑锋锃亮直对季时潜咽喉,傅清移双眼发红,高声微颤:“一介身无灵力之躯,竟也要遭你这阴邪凌虐。我必要秉义将你就地剿除,为侯姑娘雪恨!”
傅清移的呼声激烈高亢,便愈显侯虞的应声平和。
“没事,我给他下毒了。他快死了。”
傅清移微愣,闻言向侯虞望去,但侯虞似乎无心给他解惑,只伸手拍拍他紧绷肩背,再启声又是跟季时潜呛上。
“少虚张声势了。你若能杀,还会留他至今?”
“昨夜那般惨景今日便形同无事,光是维续苟活已费劲不少吧,再与修士争斗不怕自爆身亡?能被如今的你杀掉的,也就剩我这种灵力全无的可怜虫了。”
侯虞的话飘得很快,她声音又清,裹挟嘲意,恍若凉雨一阵坠砸。
傅清移彻底怔在原地。在他的记忆里,侯虞向来文静寡言,也许因身骨羸弱,她肤色较常人苍白。傅清移又常在隆冬时分的春节见她,毛裘绒絮围拥她半张脸,露出眼尾上翘的恬淡笑眼。
如同一只乖顺的雪狐。
可如今,这只乖雪狐正在尽情嘲骂修仙界无人不晓,凶名昭著的残暴邪修……
她与季时潜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会如此性情大变。
傅清移张嘴欲言,但他显然插不进这两人的言谈交锋。
“你也知自己修为低下,还有脸敢断言我状况如何?”
季时潜的脸色看上去非常臭,冷言冷语。
侯虞欲回嘴,却觉手臂被人一扯,竟是一旁的傅清移强行将她拉至身后。直剑清光亮闪身前,他略沉身段摆出攻击架势。
“不必多言!既已知你恶邪身份,便由我来除魔卫道——”
伴随剑风破音,傅清移举剑朝季时潜刺去。
季时潜敛容,略撤一步意图闪避。可还未压实后撤的步子,便聆叮当一声脆响,长剑从傅清移手中径直掉落,连带他朝前扑倒的狼狈身形,一齐栽在地面,将四周荒草砸了个絮屑乱飞。
“……?”
季时潜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本来摔倒便泄尽身上气劲,又在朦胧中听见敌人嘲笑,傅清移羞愤得几欲自尽!他的身体确因重伤而疲软无力,但并不至于平地都能摔啊!
一旁的侯虞默默收回了绊倒傅清移的脚。
傅清移挣扎着要爬起,却觉又被人硬生生摁了回去,耳旁落音细微却明晰:“你如未身负重伤,我不会拦你。但你现今这惨样,若季时潜玉石俱焚,你我讨不了好处。”
傅清移向上探去目光,只见侯虞双眸墨色淡淡,依旧的静和,却似离他心下那个文弱的姑娘愈发遥远。
侯虞和他耳语完,便又改换神色,扬首往季时潜那扔去不悦高调:“若不打算杀人了,能别来烦我救人了吗?旁地就是你心念的灵丹妙药。”
片刻寂静后,一道冷哼嗤出。
“那你可得好好救,别回头他自己把自己摔死了,还赖我一桩人命债。”
轻慢的声音随脚步一齐拉远,渐隐荒草另一端。
这阶方递,他季时潜倒是滚着下得够快。
侯虞心下鄙夷。
鄙夷归鄙夷,她也明了季时潜现今和她所想没差。
于是她将傅清移扶起重倚回树下,拿起方才采到的草药就地捣了捣给他伤口敷上。
“我也不知晓有无作用,将就一下吧。”
她看着因疼痛而神色颇为扭曲的傅清移,暗自叹气。这要是满血傅清移对上残血季时潜该多好,早就逃出生天了。
但又怪得了谁?哦,还是怪季时潜吧。若他不作恶,她也不会沦落至此。
“所以发生何事了,同我说说吧。你若还要囔囔着那些救我出去的废话,我就让季时潜来把我俩一齐杀了。”
侯虞为傅清移敷上最后一抹药,又扯了些敷在自己脖颈,冰凉触碰火辣刺痛,一时太过剧烈,逼得她眉心紧皱,出声亦泠然。
傅清移的体肤之上的疼痛分明有所缓解,他望向眼前面沉如水的侯虞,却觉疼痛又如火舌燎了回来。她是侯姑娘,却又不似侯姑娘。
心头感情委实奇异,让他嘴唇动了好几下,最终在一声叹气挟卷间托盘而出:“三日前,我同云程兄共赴安昌城为齐老家主祝寿,城内闲居时,听闻此地嫁衣庄常年有妖祟作乱,便在昨日同云程兄齐来除邪。”
云程兄,束云程。
侯虞眼皮一跳。
四大仙门之一代云束氏中人,修仙界后辈才俊间,现今最负盛誉的一位。贺修棠那颗芳心暗许的对象。
第二位正人君子,同时亦是惊天大冰雕一座。侯虞对他向来心存不喜。
“岂料此地邪祟功法之强,甫一进庄便遇阴煞漫天怒攻,一时竟令我与云程兄皆显难以招架之势。”
“持剑回防间,我与云程兄分散。我仓促逃至庄外山中,却又陡遭一群蒙面修士围攻。”
“……我是在那时遇见修棠的。她已伤痕累累,自言那群蒙面人是安昌齐氏中人,因她撞见齐家掳民炼功,一路被追杀至此。我虽心存犹疑,仍与她协力击退来人。”
“那群蒙面人修为不浅,虽最终胜战,我亦体力不支昏迷。昏迷前,仍见修棠于我身旁栖息。可待我再醒来,她已踪影不见。”
“我只好顽力一路相寻,林中雾浓,难辨方位。我见此地灵力充沛,循迹落脚,却不知觉间又再晕去,复醒来……便是见到侯姑娘你了。”
傅清移低声沙哑地了结他的叙述,去望侯虞面容,见她神色平淡,像在思索。两人之间的谧静持续不久,她开了口:“贺修棠应还在附近,我去找她。你去找人来救我们。”
傅清移赶紧开口:“我同你一起……”
侯虞摇了摇头:“季时潜可以不要你的命,但他不会不要我的。我从他身边暂时逃不掉。”
“因此,只能靠你出去搬救兵了。金陵贺氏又或建广傅氏,四大仙门,不会救不出我们。”
鄜宁侯氏就算了。
她若身死,指不定她家还会摆庆功酒。
傅清移还欲再辩,却觉脸颊一滴冰凉。紧接着,硕大的雨珠扑簌而落,从雾天迷云里砸下,于浓白沉重间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欸,姑娘……姑娘……”一道衰老粗哑的嗓音,在动荡间,颤悠悠地响起。
侯虞循声回望。
浓雾间,一豆昏黄的灯火,飘摇前来。
灯火停下了。一个身形佝偻,雨蓑斗笠披身的老妪,正抖抖瑟瑟提着一柄纸皮灯笼,朝她举起手。
笠下露出发丝苍白,被雨水略微打湿,黏附枯槁皮骨上层叠皱纹,如同秋树病斑。
“我寻不见回家路了……姑娘……你能、帮帮……老婆子我么?”老妪扯开一抹窘促的笑,浊眼抖闪,是谨小慎微又悚然不安的情态。
一座被传言常年邪祟缠绕的雾山,平民理应避之不及。哪来虚弱的老婆子寻回家路?
况且,她身后还躺着一个大老爷们,专盯着姑娘求救,这是真心求救?
侯虞心下猜忌,面上却不显。
如若你于某处阴森诡地身负重伤,危在旦夕。此时,一个面相慈祥的老妪赶来施救,你会随她走么?
侯虞不一定。但她猜,贺修棠一定会。
雨水落势愈发浩大,冲淡浓雾又起水烟,将侯虞眉目、颈间与衣裳渐洇成冷津津的一片。
“下雨了。救完没?”
荒草堆又遭摆动,季时潜以掌抵额遮雨,蹿了出来。他觑见那个在雨中颤颤巍巍的老妪,复又投给侯虞不满目光。
“你怎么又救一个?别蹬鼻子上脸。”
侯虞侧头想对他翻个白眼,却不知为何,雨水惨白里,她又好似见到了先前在齐家地洞显露过的景象。
季时潜周遭的辉光此时虚弱许多,仅余微末的一层。顶上那团黑火更是失色几近透明,但此时流着赤红血光,又隐约再复原。
侯虞直觉,他应是服食了那些灵药,毒效有所缓解。
……她为何会有这直觉?
景象消散了。侯虞于是将疑惑存心,平静回复:“这位婆婆说她寻不见回家路,让我帮帮她。”
老妪望见季时潜探出的身影,目光慌张逡巡后再急急落在侯虞脸上,身骨更是聚拢显得不安加剧,哑声哆嗦:“……姑娘,老婆子是真的迷了途……”
四下阒寂,过了会儿,才响起季时潜的声音。
他神色不动:“这么可怜啊。那这位姑娘,你就帮帮她。”
侯虞侧睨他一眼,还没寻思出来,便觉裙角被人一扯。傅清移的声音轻轻:“这位老妪身上,隐有阴煞气息,绝非善类。”
怪不得。
季时潜现今若得阴煞入体修炼,便如同吃下人参宝芝。
那也正好。她还欲跟着前去寻找贺修棠踪迹,就怕季时潜阻拦。
于是侯虞走上前去,扶住了那位老妪的手臂,盈盈一笑:“婆婆,你别怕。我这就帮你。你家大致方位在哪,能给我指一指么?”
她垂眸可见那老妪浑浊眼珠缓慢转了两转,方添上感激朝她抬望,“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指头似筛糠抖动地指向右前方。“我记着、好似……在那边。”老妪断断续续开口,疑似神思不清。
侯虞连声应允,搀扶着老妪前行。
一高一矮的身影经过傅清移,他终究是放不下心,强撑着站起要去拉侯虞手臂,却被她先闪开。
“别犹豫。就靠你了。”侯虞没有回头,只扔下不轻不重的一句留他空荡荡怀中。
季时潜跟上前人,当走经傅清移身侧时,好似在效仿侯虞,亦扔落给他无甚起伏的只言片语。
“尽情搬救兵。来一个杀一个。”
“你——!”
傅清移的怒音泄出齿间,却最终仅微弱震颤在他这一隅小小。
侯虞扶着老妪的身影已渐没入浓雾间,再无法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