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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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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林清的长随王朗将兵部的那套蓝底鎏金暗纹、袖着孔雀纹饰的常服打理得片褶不留,服侍林清穿上了。刚用热水洗完脸,抹了清茶香膏,挽上发髻套上黄玉流云发冠,就听外边当差的前来通报,说是隋抚台邀请林侍郎去西厅用早膳。林清出门前王朗给他披上了狐裘,还往他怀里塞了一个今早当差送来的黄铜暖手炉。

“这里和京城不同,天寒地冻的,可别冻着主子。”

这王朗不过十六七岁,心思细腻,跟随林清三四年了,前几年在人前不会说话,只会腆着张红脸闷头做事,如今跟随林清出入各种场合,也算会做半个人了。是以这回来到朔西,林清特意将他也带了来,好让他也多见见世面。

“你收拾好屋子,也去用点热茶吧。对了,那物收好了么?”

“回主子的话,小的将那物贴身收好了,就是丢了小的的命都不会丢了那物。”王朗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示意两人口中之物被他藏在了胸口衣物的夹层荷包里。

“仔细点,可别叫人给看见了。”

林清言罢,便出门跟着巡抚衙门的当差走向西厅。

西厅是巡抚招待客人宴乐的地方,嶙峋假山后掩映几方小小池塘,夏日里或许有几朵睡莲绽放,而在这苍茫的冬日早已封冻被雪覆盖了个七七八八。再往后去,是一处不大不小刚好容得下一个戏班子表演的戏台,往届巡抚甚至会在这里养上戏班子方便听曲儿,唱得最多的便是《西厢记》。

这一处人造江南别院于巡抚衙门,如同朔西之大宁官场般格格不入,前前后后来这里作巡抚的十有八九是江南人,对于这些来自水乡的文官们来说,就任此地不啻一种变相惩罚,哪怕官至二品,可这一年四季二季黄沙,一季酷热干旱一季风雪肆虐,病逝于此的不胜枚举。是以一旦有了回去之机,个个便眼巴巴儿地溜之大吉。

是以对于大宁江南文官来说,“朔西”二字,可谓利剑悬空。

可何止江南,对于整个南方人,譬如林清这个岭南惠州府人来说,若非隋瑛在此,便有皇命在身,也不愿待上个半月。昨日夜里隋瑛拉着他的手说得如此理所应当,自己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鬼地方,叫人待上三天就得结冰。”

林清暗忖,可手里揣着的暖炉,听说是隋瑛昨日夜里特地自己去库房里寻了来,叫人一早给他送去的。

他不禁笑了,雪色照在他脸上,似江南的春光。

走过几道回廊,来到西厅,炭火已经热了屋子。林清进门后,一名侍女帮他褪下了狐裘,引他绕过画有遒劲竹林的屏风,坐到了早已等待多时的隋瑛对面。

摆在二人面前桌上的,竟是一桌淮扬早茶。

“见善昨日睡得可好?”

隋瑛一身蓝染夹棉长袍,素色底子上毫无纹饰,只被一根碧落色绦带束了腰身。发髻挽得标志,除却一根千草色绑带,无任何装点。其手里拿着一本《荀子》,书页落在《宥座》那一篇,端的是朴素异常,倒是把原本就未曾如何打扮的林清给衬得华丽雍容了。若非这张脸柔和似水,气色红润,尤其是一双上扬的凤眼睿智不失锋锐,鬓边无多少风霜浸染,说是市场来的挑担货郎也不为过。

只是,这货郎也未尝太过俊俏了些。

隋瑛生的一副不输林清的好样貌,只是比起林清那利刃出鞘、男生女相的俊美,他的面容更加温淳大气,为国泰民安之相。眉眼端正,不失精巧,黑瞳如曜,炯炯有神。鼻梁高耸,唇珠圆润,嘴角始终挂着抹笑意,哪怕愠怒时刻,嗓音也似山间竹林,清泉粼粼。使人瞧着就不禁想起嵇康的一曲广陵散,月光下的舞剑人。

话说君子六艺,这隋瑛可是样样都会,一手琴艺可在朝野上都出了名。只是对这琴艺赞扬的背后则颇含众人隐藏的恶意,谁叫他这琴艺是跟随一名江南名妓学来的。

“见过抚台。”

林清行礼后落座,隋瑛笑着放下手中书籍。

“何必这样多礼,唤我字便好。”

“在下哪里敢……”见隋瑛神色认真,林清连忙改了口,“好,好一个玉在山而林木润,这回朔西的百姓们算是修来了福分。”

“只可惜我能力有限,譬如这早茶,不瞒见善,这算是为你补上的接风洗尘之宴,如此丰盛,便只有这一回了。”隋瑛长睫缓落,神色不禁黯淡几分。

“哪里的话。”林清连忙抚住隋瑛手背,道,“我来也是办事的,哪里是来享受的?”

隋瑛笑了,反过来握住林清的手,“这回不冷了,热乎的。”

林清的手颤了颤,道:“谢谢你的暖炉。”

“快用餐吧,免得吃了凉食,让你肠胃不适。今日雪停了,我们吃完了便去罗远县。车马已经预备好了,路程大约要走个两天。”

这桌上的淮扬早茶,是几日前隋瑛知晓林清要来,特意在去往前线时就吩咐人弄来原材料提前备下的,这可不容易,几名衙役差点跑断了腿才弄来几只上等的肥鹅和些许蟹粉、河虾以及鳝鱼。在顺天城这不是什么新鲜物,可在这边远的内陆朔西,弄到这几样可谓难如登天。

当差的也不禁纳闷儿,这隋抚台虽是江南人,可与从前的老爷们不同,他向来节俭朴素,从未提过这等非常要求。这回怕是京中来人地位显赫,至关重要,是以隋抚台才吩咐了这等难事去做。

至于为何是淮扬菜,只有隋瑛自己知晓。过去在顺天城,他和林清两人因些许缘由交往并不密切,但隋瑛对其口味倒是记得清楚,作为岭南人,林清却好江南那一口。每每在某些官员的宴席上,他也只对那狮子头、拌三丝、蟹黄豆腐等菜品动些筷子。

他吃得向来少,隋瑛时常觉得他过于消瘦。如此想着,他为林清夹了一块蟹肉。

“谢过在山。”

林清将清甜蟹肉喂进嘴里,心里又是喜又是无奈。这隋在山怕是钝到了骨子里,哪有同僚间如此关怀备至,以至于牵手夹菜都如此自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隋在山心里藏着绵绵情意呢。

可林清心里清楚得很,这人向来对谁都是如此好的。

用过早膳,长随通报说高子运布政使已经到了,隋瑛吩咐说不着急,先请他在签押房里稍作等候,待林侍郎再喝上几口热茶,仔细消了食先。

“你把我看得太金贵了。”林清正色,认真地说。

隋瑛笑了笑,解释道:“不是我把你看得金贵,是你本身就金贵,这一回你对朔西来说无比重要,我、吴将军还有朔西数十万百姓苦北狄久已,还得受制于自己人。我并非惧上,也不怕背上什么党争之名,只是朔西地处偏远,怕言辞不周,被人钻了空子,奏疏递不上去,真实情况也无从解释了。我自己也就罢了,可吴将军还有前线的将士们不能等。雪一停,战争迫在眉睫。”

“圣上派我来,想必也是有所猜测。”

“是啊,圣上英明,可是你,见善,接下来可是难了。”

“这么多年何曾不难过?”林清笑着,抿下一口热茶,“难过也过了。”

隋瑛脸上露出怀念神思,犹豫片刻,他试探地问:“陆师可好?”

他口中陆师指的是当朝内阁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陆渊,初进官场,陆渊便看中了隋瑛这样一位浩然正气的年轻人,收其为学生,给过不少指点。后来隋瑛年轻气盛,不听劝阻,在宁中买官案件上擅自上书弹劾张邈、郦径遥等人,却没想到中了圈套,导致买官卖官的矛头指向了宫内,惹得龙颜大怒。

张邈、郦径遥等人指责他背后之人乃是吏部尚书陆渊,为了不牵连恩师,隋瑛主动与其划清界线。

后来陆渊与那尚在翰林院就职的林清越走越近,索性收了他做了学生。

那是隋瑛第一次官场失利,在此之前,他的仕途步步高升,颇有直挂云帆济沧海之势。年纪虽长了林清四五岁,考中进士却比他还晚了三年,但这官场之路,向来论不得时间。

不过,说到这科考之路,便又是一番故事。也正是因为这次际遇,林隋二人结下了一生的情谊。

此际,林清闻言便轻轻放下了茶盏,说:“还好,身体还算硬朗,六十多岁的人了,总是挑灯夜读,前几月患了眼疾,太医给医好了,陆师母便不再允许他夜半读书。我来朔西前,还特意去拜访了他。一想到你在朔西,陆师便老泪纵横,叹息不止,可见这些年心里还一直挂念你。”

林清仔细观察着隋瑛神色,那是忧伤和歉疚,以及些许落寞。

“我对不住陆师,但好在,你比我会做学生。”隋瑛笑容苦涩。

“在山,陆师要我带给你一句话,‘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你我的路,还很长。”

隋瑛脸上露出和煦笑容,顿时让整个屋子都明媚了几分。林清也笑了,他很喜欢和隋瑛在一起的静谧时刻。过往在顺天城,两人之间还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推心置腹的谈话。官场诡谲,人人心里都藏着些心思。反倒是到了这僻远之地,远离一些纷争,话倒好说一些。

这次朔西之行,于私,林清算是来对了。

不过片时,高子运差来的长随又开始催促了。林清套上狐裘,见隋瑛也不换身绸服,直接披上了那件黛色鹤氅,不免笑道:“你这样,倒是像个终南山的仙人了。”

“哪里的话,我本布衣出身,尘世的百般都未曾体验足够,哪里还敢妄论太上之事。”隋瑛走到林清面前,问:“可是笑我寒酸了?”

“怕是抚台别看不起见善的做派就好。”林清缓缓垂下眼眸,此时隋瑛站得离他很近,他闻到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淡竹香气,心底不免涟漪四起。

“你很好。”隋瑛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掠过,“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好。”

不过须臾,两人共登一辆马车,于皑皑白雪中,在布政使高子运和按察使王璞真以及一众官兵的护送下走上官道,朝地处西北的昆元府罗远县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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