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谷兰把摩托车丢在公寓楼下，薰住二楼最里间，破旧的公寓仍保留了最老式的木制楼梯，每上一级都会发出嘎吱声。灰谷兰曾称赞薰能从东京翻出这种地方真是一种不俗的本事，薰说这是穷的本事。
灰谷兰原本想去海边遛遛，他很少失眠。从房间出来，客厅只有塑料瓶装的矿泉水。水箱是空的，灰谷兰懒得开火，但有些胃痛。他原以为龙胆与他是同样的状况，但开门声没惊醒龙胆。他轻轻打鼾，眉头皱着，脸颊的淤青经过一夜发酵越发肿大，简直像在脸上挂了颗茄子。
灰谷兰收回拽灰谷龙胆的手，难得决定拒绝睡眠，独自跑出去。
不算大的雪花仍在细细密密地下，一刻也没有停。路上积了大约一指厚的雪，还没冻上，靴子踩上去就会变成水珠挂在鞋底。他在拐弯时甩了下车把，前轮打滑，车子侧飞出去。他及时伸腿撑住车子，但左腿似乎被戗了一下，下车后有些使不上劲。他决定上楼找薰。灰谷兰没理会还未升起的太阳，一楼传来隐隐绰绰的骂声，他跳上台阶的动作一定会给薰惹麻烦。想到薰那张漂亮的小脸皱巴巴拧在一起，灰谷兰的心情稍稍松快了些。
灰谷兰从门口成堆的快递箱下摸出薰的房门钥匙。小偷很难在这间堆满泡沫盒、揉成团的纸球，一摞摞垒起的素描本里翻出现金，巧的是薰也根本没有那东西。灰谷兰上次见到她的存钱簿还是在冰箱鱿鱼干的塑料薄膜夹层里，她帐簿上有些钱，是她曾经辉煌过的证明。之后——灰谷兰没问过她发生过什么，也没打听过她的事——他们认识时她已经落魄的住在这间能清楚听到隔壁抽水马桶声的破屋子里。
灰谷兰被地上看不出形状的东西绊了一下，想要扶些什么时又推倒另一摞东西。零零碎碎的哗哗砸到地板上，动静不亚于一场小型地震。薰就站在内室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便携式油锯。窗外冷幽幽的光透过来，锯齿闪动着蓝色的光点。
“是你啊。”薰说。她的态度冷淡，连带着说出的话似乎也有些生气的样子。
灰谷兰举起双手，比了个投降的姿势，小心挪着脚靠近她。他的左腿还在抽筋，又担心再踢到什么摔倒。他怕摔到她吃剩的洋葱薯片或是汽水、苹果皮...总之就是那一类会散发奇怪味道的东西上面。
薰没有放下油锯，在灰谷兰迈过最后一摞障碍物，她拉动抽绳，油锯发出一声刺耳的轰鸣，锯齿轰隆隆转起来。灰谷兰后撤一步，齿刃卷起的飓风和浓烈的柴油味从他鼻尖擦过，他看到银色锯片上出现自己模糊的影子。小腿的某根神经突然痉挛，他的腿终于罢工。他没叫出声，也许有那么一声小小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只是一瞬间无法支撑身体造成的失重感产生下意识反应，随即他摔在那堆最讨厌的东西上。塑料袋嚓嚓响着，手指被什么钩住，用力扯开，里面的东西全部洒出来。手掌碾碎水果的外皮，滑溜溜的汁水浸湿他的一小截袖管。地板再次地震，好在油锯安静下来。
“你还会失眠？”
薰蹲下，摘掉粘在灰谷兰头发上的纸屑和果壳。灰谷兰的脸泡在蓝色里，皮肤像金属一样绷得紧紧的。薰的指尖点了点他的眉梢，那儿的伤口结痂了，不疼，只是痒。嘴角的伤要更严重些，灰谷兰在照镜子时担心裂开的口子会不会留疤，如果像三途春千夜那样他可不愿意。据说植皮要从屁股上取，这样他也不愿意。要是薰的话肯定不在乎这些，就算脸烂掉，这家伙也只会高呼感慨手指还能继续画画。他惯常向薰笑一下，笑容没完全绽开，眉头皱起来，嘴巴里又出现血腥味。薰笑了，手指在他发起的面颊上戳出一个小坑。
“怎么了？”薰乐呵呵的把油锯放到地上，拇指抿过灰谷兰的眼睛，有些稀奇地抚摸他油亮亮的脸。他沉甸甸呼吸，本以为被雪卷走的药膏味又窜出来。雪粒由皮肤的温度融化，从脸上滑下来，薰的手也湿漉漉的。
“有一个....”灰谷兰顿了顿。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黑暗，薰修长的脖子在他视线中微微跳动，一条青色的纹路从她耳后钻进松垮垮的圆领衬衣。几百块就能买到的地摊货，估计已经陪她很久，至少它要比他提前认识薰，是件边缘磨得毛茸茸的老货色。这种东西会实实在在藏起薰的曲线，以至于灰谷兰实在没办法讲两句俏皮话让气氛暧昧些。他搅着手指，水果汁黏在手指的缝隙中，灰谷兰觉得自己的手指间长了一层透明的蹼。薰的手指攀上来，将那些蹼填满，黏液让他们粘在一起。灰谷兰没办法再讲谎话，因为薰会透过他们粘在一起的皮肤洞悉他的一切想法。他有些丧气，竟然闻到头发散发出腐烂水果特有的甜腥味。他想大叫，嘴角撕裂的伤口让他没办法张大嘴巴，于是类似愤怒却比愤怒更冰更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
薰的脸贴着灰谷兰肿起的面庞，她像得了新奇的玩具，亲昵地吻他的伤口。她抚摸他的嘴唇，用带着薄茧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抚摸。灰谷兰咬住她的指尖，她吃痛叫了声，脑袋狠狠撞向原本贴在一起的脸。灰谷兰没躲开，也叫起来，嘴角再次撕裂，殷红的血流出来。他还握着薰的手，一只热乎乎的手，他骑车冻僵的手指汲取到来自这个莫名其妙才认识的女人的温度后，逐渐恢复原有的柔软。灰谷兰蹭开她脸颊沾染的的血，红色晕开，像被涂了油彩。
“有一个朋友。”灰谷兰长长吐了一口气，浑身上下都痛起来。是狠狠干了一架之后的肌肉痛，没有曾经那样畅快，而是腻味儿地挂在四肢，叫他做什么都不舒服。薰果然露出“你也有朋友”地样子。灰谷兰反而松了口气，他在这儿呆一会儿，马上就要骑车去海边。他讨厌这个垃圾站，讨厌这个有点儿漂亮的女人。他讨厌她没所谓的答应他的追求，再没所谓的答应他的分手。但是，灰谷兰仍握着那只手，她又将脸贴过来。灰谷兰说：“有一个朋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