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制渐渐合上,黄沙连带着郁离的身影,合着狂风的呼啸声,一道消散在了众人眼前。
一切都像是尘埃落定般,因着消除了这一大隐患,在场众人的神色都纷纷轻松起来,收拾起满地狼藉,他们像是终于打了场胜仗一般扬眉吐气,结伴着往峰上走。
谢遥生落在最后,只觉得眼前这番光景扎眼得紧。身旁有人撞了撞他的肩头,沈自渡颔着头,带着笑垂眼看他。
“怎么师弟,心里难受?”
想起少年没入禁制前那一抹粲然的笑,还有那仿佛早知如此的、理所当然的眼神,谢遥生闷闷点了点头。
说出来未免太过矫情,可他又不自觉认为——郁离不应该有这样的人生。
过去塑造了他能温暖一切的性格,努力要活下去的少年更应该无所畏惧的活在这世上。
至少比他应该。
沈自渡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敛起笑提醒般说道:“如你所见,他是魔。”
“魔是最不值得同情的种族,你难道忘了吗?”
谢遥生蹙起眉:“我没忘。”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执着于这种事情。”沈自渡引着他跃出结界,天光再次从山顶倾泻,晃得人眼花。
浮白站在最前边,和其余几派掌门人周旋着,偶尔向谢遥生投来几道关切的视线。出了那令人感到压抑的地界,诸位弟子才又放开了声音,叽叽喳喳不停议论着。
明明是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可谢遥生总觉得这些声音像是离他隔了层纱,恍惚间听不真切。
“师弟。”沈自渡将他唤回神来,一双冷眸随着嘴角的弧度慢慢弯起,“你愿意随我一道去锦西吗?”
*
事情的最后,是浮白一锤定音。
他忙着招待那几个难伺候的四宗掌门人,百忙之中听取了沈自渡的建议,他看出谢遥生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意思,于是这个建议刚一听完,他便连连叫好。·
他说:“师兄知晓你心里难受,可木已成舟,思虑再多也只会徒增烦恼,不如同你五师兄一起去锦西,看看人间的风土人情……”久而久之就忘记了。
后面半段他没说出口,只含糊着在嘴里过了遍。说罢,他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个小包袱,伸手往沈自渡怀里一塞,便急急催两人出了门。
等谢遥生坐上了驶往锦西的马车,他整个人似乎还晕晕乎乎不知发生了什么。
沈自渡财大气足,租了架金陵城市面上最豪华的马车。车内有方檀丝木镶暖玉的矮几,上边放着个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来自人间各处上好的糕点被整齐码在柜中,以供遥远的路途解闷儿。
这马车脚程不慢,可对比起修真界中人御剑的速度还是慢了许多。窗外的风景透过镂空雕花木窗晃悠悠地往后倒,天光并上怡人的花木,让人不自觉的感到愉悦。
“师弟,来尝尝这个,你最爱的金糕卷。”
沈自渡从柜子里挑挑拣拣,终于从里边捧出块糕点,递到谢遥生跟前。
谢遥生收回视线,看向递到跟前的糕点。
这小东西做的精致,金黄的色泽伴随着诱人的香气,他抬手接过,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
仿佛又回到了那日记忆中的午后。
谢遥生垂下眸,将手中的糕点放回桌上,问道:“锦西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沈自渡也不着急回他,“师弟怎么不吃完?”
见谢遥生摇头,他才轻叹一声答道:“近日倒是不见有异,所以我才放下心回宗……”
话音未落,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儿混着土腥气从窗外涌进,直冲向人鼻尖。这气味上脑,熏得人直打趔趄。
车外的马夫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先是阵强压恐惧的低吟,紧接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嚎叫出声,随即猛拉缰绳,马儿嘶鸣着停下了步子,惯性使得马车内的物件失去了平衡,瞬间向前倾倒散落一地。
“怎么回事?”
谢遥生稳住身形,绕开满地狼藉伸手挑开门帘。因着这个动作,血腥味骤然浓郁了起来,土腥味儿混合着腐臭味儿往人喉间里钻。
有个人形物就混和着这令人作呕的味道,从远处跌跌撞撞跑来,然后猛地扑到了马车边,他声音粗哑却难掩惊恐:“仙长!求仙长救我!”
他这样貌着实诡异,身上的皮肉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扒皮煮烂又搁置在太阳下腐烂数月一般,滴滴答答不断向下滴落着腥臭粘稠的液体。身体各处被腐蚀殆尽的地方露着森森白骨,油腻的长发披散在他脸上,这样子颇像是从魔界炼狱中爬出的恶鬼。
马车夫吓得连连后退,像是生怕这人突然伸手将他抓住打入炼狱般,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几乎都要躲进马车里了。
沈自渡此时也皱着眉出来了,他见到这人先是一惊,随即就唤出自己的清听剑,剑尖一挑,就将那人脸上的头发拨开。
隐藏在发丝后的面容更为可怖,眼眶中,白色的肉虫从骨缝中爬出,沿着他只剩下半边的眼球上下爬动,耷拉到下颌的嘴角费力开合着,发出如老风箱般吃力的喘息声。旁人只能透不剩几丝皮肉的骨架,依稀看出这是个原本还算清爽的少年。
可此时他的模样也着实算不上清爽,反倒有种骷髅架子上街走的感觉。
他看见沈自渡,才终于像是看见了救星般,伸着手努力够他。
身上的腐肉被剐蹭掉,一条条黏腻的粘在马车车辕上。
躲远的马车夫见状,愣是从嗓中发出了声常人无法发出的尖哨音,两眼一翻,水灵灵晕了过去。
“仙长……”那人够不到沈自渡,反手便拉住了谢遥生的衣摆,“仙长,你们神通广大,定有法子救我的,对吧?”
黑水在白衣上留下道深深的痕迹。
他如今这样子,任那传说中万佛门的佛医圣手来看,估计也只能得到一句:“大罗金仙也难救。”
谢遥生抿抿唇,想着如何说才能让这人心里好受一些。
可沈自渡倒是直接,他收起剑,干脆利落道:“没救了。”
“师兄……”
谢遥生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这话就已经入了旁人的耳。
那人登时暴起,扭曲着身子就要往谢遥生身上爬,便爬便凄厉道:“凭什么我就得死,凭什么你们这些仙长就可以端坐瑶台?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他最后的嗓音拉得极长,像是忽然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咽喉,声音猛地戛然而止。
紧接着,这人身上的血肉腐蚀就仿若新雪初霁,哗啦啦落了一地,汇成了方小小的水洼。
只余一架雪白的骨架,保持着向上爬的姿势卡在车辕边。
“啊——”
好不容易缓下心神苏醒的马车夫见到这一幕,又高昂地叫了一声,华丽丽晕了过去。
“师兄,这……”谢遥生蹲下身子,看着眼前只剩下骨架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再也挂不住,晃荡着飘落在地上。
一张泛黄的纸条从衣服中掉落,谢遥生定睛看去,旋即站起身,面容凝重道:“是锦西的路引。”
沈自渡摸了摸下巴:“看来那边是出大事了。”
此时事态紧急,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他们召出剑,准备御剑过去。
准备走时,沈自渡余光瞥见仰倒在车板上的车夫,那骷髅人乱爬时,有几滴不明液体落在了他手背上,此时已然晕开了好大一团。沈自渡想到了什么,用清听剑的剑柄将他一提,就一同往锦西去了。
锦西这城风水好,万里良田一望无垠,有几条小溪穿城而过,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些溪边总会围满浣纱的妇人、打闹的孩童,可如今却一反常态。
天光正好,风鸟鸣啼,一切都似乎是那么的美好,可现在的锦西城内却笼罩照着一层厚重的不祥的气息。
满城哭喊声似乎能冲破天际,声音直上云霄,震得人心头发颤。
两人落地进了城,随处可见如先前那骷髅人一般的城民,他们身上的腐败程度不如那人重,可依旧各个可见皮下白骨,一片连着一片。
城内处处弥漫着悲痛的氛围,血肉被腐蚀后逸散出的气味侵袭满城。
恐惧、绝望。
从城的另一头走来几个身着逍遥宗弟子裳的人,他们见到谢遥生二人,仿佛终于是见到了主心骨般,绕过周身搭起的数个简易医帐,急匆匆朝他们奔来。
“二位师伯,你们可算来了!”
这几人手上无一不捧着几个药罐子,这药罐子里飘出来的气味腥甜微苦,为首那个一脸慈悲相,他余光瞥见路边有个横躺着的“骷髅人”正在痛苦挣扎着,于是蹲下身,伸手从罐子里取出一大丸丹药递给他。
地上的那个感激涕零的接过去,迫不及待地将其塞进嘴里。
丹丸刚入口,他身上的腐蚀迹象就延缓了许多,至少不再往下滴落着腥臭的粘液,他又往后仰倒着躺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对于这个可怜的城民来说,任何一点稍剧烈的动作都会牵引到他身上的每一寸神经,带给他如炼狱般的折磨。
“亭云,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谢遥生的目光从满城疮痍中收回,轻声问道。
沈自渡皱着眉:“倒像是一种魔疮。”
“魔疮?”
在场几人皆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纷纷错愕道。
他点点头道:“嗯,魔界之圣都名无痕方,无痕方下镇着万鬼怨狱。无数至邪妖魔鬼魂镇压于此,凡人一旦沾染了这里的魔气,浑身血肉便会生疮腐蚀,因此得名为‘魔疮’。”
沈自渡环视着遍地城民,“‘魔疮’发作时便是如此,这东西我也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本古书上看到过。”
“那,书上可有记载根治它的方法?”
沈自渡摇摇头,面色是从未见过的凝重:“没有。”
“或许我们应该先找到带来这场灾难的源头。”谢遥生拍了拍他的肩,“溯本追源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这里实在不是能说话的地方,身患魔疮的城民被逐个抬出家门,暂时安置在医帐中好供药堂弟子医治。
这些大大小小的医帐将锦西的大路赌得满满当当,几乎不能站住脚。
于是江亭云便带着他们穿行在这片凌乱中,将这几日的事尽数道来。
这魔疮是两日前在城内忽然出现的,第一个全身溃烂的是个整日在城门口摆摊的杀猪匠。他在某日杀猪时忽然觉得手臂酸痒,抓挠时没注意,竟从小臂上连皮带肉抓下来一大片。杀猪匠开始时还没在意,只觉得是从案上不小心带着的猪肉。直到手臂传来阵阵剧痛,他去看,才发现已经被他放在案板上片成片的“猪肉”,竟然是他自己的血肉。
等逍遥宗诸人发现事情不对时已经晚了,杀猪匠传给妻儿、妻儿传给朋友、朋友传给家人……如此往复,这才第二日,城民竟已有八/九成都出现了身体溃烂的迹象。
“万幸,大部分人身上的溃烂面还不大,也不至于在两天内就失了性命。木师弟索性日日加紧炼制清元丹,这‘魔疮’之害才基本没有再扩大了。”
谢遥生点点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般问道:“你是说……这‘魔疮’散播至今,城内仍未出现伤亡?”
江亭云点点头,脸上出现了罕见的疑惑:“什么?”
既然如此,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谢遥生掏出那张已经泛黄的,从最开始那个骷髅人身上掉落的锦西路引。
“第一个感染‘魔疮’的不是杀猪匠,而是他。”
那个早已死在他们马车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