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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以后的宋佳禾每天都过着极为松弛且日夜颠倒的生活。
周末一过,转眼间,周三就到了。
虽然是工作日,晌午已过,但,女孩仍旧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没有一点要苏醒的意思。
热辣的阳光被厚重的深色窗帘遮挡在外,屋内没有一丝光亮,昏暗如夜。
一道刺耳的铃声在阒然的空间中乍然轰响,床上躺得四仰八叉的人猛然从被团中冒出了头,惊坐而起。
头发散乱的像是鸡窝,宋佳禾拨开眼前的碎发,头循着声音四处张望,寻找手机,好一阵东翻西找之后,终于在床缝中摸到了正在震响的铁块。
她迅速的划开手机:“喂?”
声音还带着点未醒的迷蒙。
对面传来一阵淡笑,语气肯定:“果然,我打扰了某人的好梦。”
昏黑的屋内,宋佳禾脸畔升起一团桃粉,手揪着被子似要将其揉碎:“没有!本来也该起床了。”
“不然太阳就要晒屁股了。”那人立即从电话的另一头接话说道。
话落,宋佳禾贴着手机的耳蜗迅速升温,燥气在她身体里扩散,耻意从胸腔里漫散。
和被毒哑了似的,宋佳禾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见对面的人迟迟没有开口,陆承宇也不再逗弄她了,话锋一转,语气不再轻浮:“昨晚没吃完的饭和菜我包好保鲜膜后放到了冰箱的第二层,不想吃的话我可以给你点外卖或者委屈一下你做新的,晚上你还要参加家宴,到时候别忘了去。”
在陆承宇看不见的另一边,宋佳禾轻轻的点了点头,她指尖扣弄被褥的动作没有停下,声音比刚接通电话时清楚利索了不少:“知道了。”
紧接着,宋佳禾走下了床,转身打开深灰色的窗帘,正午的骄阳透过纤薄的白色纱帘直射进屋内,原先暗黑无边的房间,刹时变得敞亮而色彩明媚,宋佳禾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一时还无法适应如此艳丽的阳光。
她的眼睛出于自我保护而微微眯起:“陆承宇,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其实挺啰嗦的呀,要是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宋佳禾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一个善变的女人,这才在一起多少天,就开始嫌弃我了。”对面那人有模有样的学着说道。
聪明反被聪明误。
宋佳禾揪着被褥的手转而插在腰上,着急且认真地解释道:“我没有,那是开玩笑的!”
紧接着,对面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陆承宇继续装腔作势的学着说道:“我也是开玩笑的。”
两个人又斗了会嘴,才依依不舍的挂断电话。
宋佳禾心情大好,她哼着小曲一蹦一跳的进了浴室。
宋佳禾按照陆承宇的说辞找到了饭食,而后,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会。
熟悉的香气从微波炉中泄出,勾起了宋佳禾的食欲,微波炉结束的“叮”声一响,宋佳禾便迫不及待的把食物拿了出来。
昨天,陆承宇做的菜都是她平时喜欢吃的。
宋佳禾把菜端到餐桌上,餐食还冒着热气,她的眼睛被熏出了几丝水雾,她看着桌上平平凡凡的家常菜,心间暖融流溢,她感受到了那藏在细枝末节中的浓烈爱意。
窗外的蝉鸟叫声连连,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宋佳禾心脏跳动的声响。
饭后,宋佳禾挑了一档轻松欢乐的综艺打发时间,好不容易熬到了夕阳斜下才极不情愿的关掉了电视。
出于对家宴的礼貌和尊重,宋佳禾选了一件低调但庄重的裙子,妆化得很淡,却毫不含糊。
宋佳禾不差分秒地抵达了所在酒店的包厢,一开门,烟气缭绕,刺鼻的烟草味道满屋弥散,尘粒落进宋佳禾的喉道中,她不禁咳嗽了起来。
几声咳喘在一众恭维与吹捧的谈话间极为突兀,所有人一同转过了身,交谈停止了半秒,宋母看见她孤身一人,上一秒还眉飞色舞地笑意立刻消失,她迈着碎落的步伐急速上前,询问的语气急切地像是丢失了重要物品一般:“小陆呢?”
宋佳禾目光无波无澜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不觉冷笑一声:“我和你说过呀,时机合适我会把他介绍给大家的,我不会让他成为你与别人攀比的工具。”
宋母被她这番解释气得不轻,可,碍于人多,又说不得什么重话,宋母只得百般不愿地摇摇手:“我今天就先不和你计较了。”
之后,拉着宋佳禾的手转身,又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现在人齐了,我们开席吧。”
才入座,姨妈便探究地伸出了头,隔着几人的距离问道:“佳禾啊,你男朋友怎么没来呀,你妈妈说他是一个留学海外的高级人才呢,我们都想见见哦。”
宋佳禾尴尬一笑,一记刀眼剜向宋母,火气涌上心口,但她还是压低着声线,想要尽量保持体面:“你怎么能吹得如此天花乱坠?”
不等宋母回答,宋佳禾就转过头看向发问的姨妈,旋即,开口说道:“是在海外读过书,他是一名录音师,职业只是社会分工上有所不同,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呀。”
面对拆台,宋母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僵笑着,极力为自己的大放厥词圆说:“你看,我们佳禾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谦逊。”
宋佳禾撇了眼母亲不再同她口舌,转而拿起一旁的饮料朝今天的主角敬去:“小表弟,恭喜你呀,苦尽甘来。”
表弟出于礼节不敢懈怠,立即举起手中的杯子,一边道谢一边回敬。
今天还没与人较出高下的宋母又逮到了机会,她转过头朝自己的亲生妹妹望去:“你们都给他填了什么专业呀?”
姨妈笑得一脸骄傲,语气谦和羞涩:“我们也不是很懂,就花钱请了填报志愿的专家,人家说他成绩很好,美术类的专业可以都报一下看看,所以绘画类和设计类我们都报了。”
宋母双臂一抱,表情极其轻蔑:“哎呀,这些专业看上去怎么都不太好就业呀,还是我们佳禾好,学个师范,现在手里拿着的可是铁饭碗。”
宋佳禾听不下去了,扭过头,语气略微不善:“妈,人家将来也可以做美术老师啊。”
接连被拆了好几次台,宋母终于忍不住发起脾气来了,她振振有词的教育起了人:“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处处和我对着干。”
宋佳禾重重地叹息一声:“妈,我说的是事实呀。”
简单的一句话,不知戳中了宋母哪一根敏感的神经,她把筷子往桌上一甩,两条黑棍在圆桌上四处横飞,餐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你们都欺负我是吗?”宋母站了起来,头发在她激烈的摇晃中微微散开,整个人像一只发怒的狮子。
这时,未曾吭声的宋父拉了拉宋母的臂膀:“佳禾说的没错呀,妹妹和妹夫不是也什么都没说吗,都是一家人,没人想要为难你啦。”
宋母红着一双眼转而俯视宋父:“连你也欺负我?”
宋父满脸惶恐,他迅速的摆手,嘴上连连否认:“不是的,我...”
话还没说完,宋母便又开口打断,她指着宋佳禾的姨妈,指尖颤抖:“我们家穷了一辈子,你从小嘴甜,爱撒娇,在父母那里得到的爱也比我多,我沉默寡言,但为这个家没少付出过,我和你的成绩一样,不算好也不算差,可是凭什么,被强迫退学的人是我,明明那时我都快要高考了,如果不退学,我也是能上个大学的,他们叫我多出一份力,供你上学,可是我只比你大一岁而已。”
说着说着,泪如雨下,整个餐桌陷入了沉默。
“你上了大学,和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结了婚,你在家里养尊处优,而我呢,我要打一辈子的工,要炒一辈子的菜,我不能停歇,我一旦停下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今天叫我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我眼红你过得有多好吗?看你用更多的钱让你的孩子用更低的分数去更好的学校吗?我不欠你的,是你对我有所亏欠。”
宋母声线颤抖的陈述完毕,挤满皱纹的脸面早已被泪水浸湿,胸廓依旧升沉的厉害,她的怒气并未消退。
不知是出于内疚还是为了人情世故,姨妈只是低垂着头没有说话,姨父也只是沉默着喝酒,不维护,不反驳。
话就像石沉大海,气氛凝重得渗人。
宋佳禾只觉得疲惫,从小到大,自打她有记忆以来,她的母亲仿佛一直生活在阴暗处,可,四周明明皆是阳光。
她抬起眼,看着那个形象狼狈的女人,眼里平静得如同一汪古井:“妈妈,世界上那么多人肯定不止你一个人有苦也不止你一个人有遗憾。”
女人迅速的低下头,眼睛瞪得像要把人吃掉:“你有什么遗憾,你有什么苦?”
宋佳禾眼睛一眨不眨,直挺的身板毫无退缩之意:“你不让我养狗,你不让我留学,你想让我当老师,但,其实我并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你认为它好,那也只是你认为。”
宋母听完,不削的轻笑一声:“可,你听了我的话后,现在过得不是过得挺好吗?”
宋佳禾直视着那双藐蔑的眼睛,心中有无数难言的情绪交杂翻腾,可,宋佳禾却一点也没有想哭的冲动,她的声音还是很淡,很淡,仿佛根本不在乎一般:“妈妈,你知道吗,因为你对这个世界的恶意和抱怨,让我一度十分自卑。”
她看见那个人的表情在慢慢的变化,错愕,震惊,不敢相信。
宋佳禾却笑了,心情忽然间变得畅快:“我曾经以为我是被这个世界所讨厌和抛弃的一部分。”
母亲的视线开始转移和逃避,而,宋佳禾却紧追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可是经过了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以后,我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我开始重新审视教师这份职业,它不是我印象中永远给人以打压和痛苦的万恶之源,也不仅仅是你口中的铁饭碗,它有它的价值和意义,我想要助人成长,这才是我继续从事教师这个职业的动力。”
宋母抹了把泪,语气放软了不少,但,依旧带着长辈的傲慢:“过来人说的怎么会有错嘛!”
宋佳禾没有理会宋母的回答,而是继续的说道:“妈妈,我决定要养一只狗了,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我现在经济独立了,也搬出去住了,我自由了。”
那人又把头转了回来,水盈盈的眼睛里又燃起了怒火,烧不尽,浇不灭:“你自由了?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是谁给你的!”
宋佳禾也站了起来,她的语气很坚定且充满力量:“是我自己。”
“不孝子!”对面的人摇着头,大掌一挥,“啪”的一声,宋佳禾的头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朝门侧,脸火辣辣的疼。
眼眶因为疼痛而冒出了几滴生理盐水,宋佳禾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忍着疼痛和麻意,继续说道:“是我攒了钱,是我选择独居,是我转换了对教师这个职业的态度,是我下定决心去养狗,因为我的勇敢,我才可以获得自由。”
宋佳禾伸手把挂在椅背上的包拿了起来:“妈妈,其实你想上大学的话可以自己攒钱,重新自考,可你没有,你选择了结婚生子,你看见别人可以不用工作,家务也有保姆打理,但你也可以多看看自己得到的,你靠自己的双手赚取了钱财,你有支配它们的权力,你的人生是掌握在你手上的,可,姨妈只能借助外力,依靠别人,妈妈,如果你以仇恨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那这个世界就是邪恶的,如果你用一颗仁慈的心去感受这个世界,那这个世界就是美好。”
宋佳禾顿了顿,再次对上那双充满着愤懑与不解的眼睛:“我先走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