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皇帝仍按约定,要歇在贵妃宫。
傍晚他来时,孙贵妃穿一件半旧的梅红色洒线绣鸾凤百子戏夹衣,倚坐在榻上,朱橚在榻前侍奉她喝药。皇帝见儿子如此孝顺,心情转好,稍早的怒气略有平复。
贵妃将药饮尽,朱橚又捧上一碟剔好核的蜜枣。
贵妃吃过蜜枣,又接了他的茶漱口,微笑道:“歇歇去吧。”
朱橚告退,皇帝上前,坐在她榻沿,抬手将她鬓边被虚汗打湿的几缕头发抹上去,柔声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贵妃微笑着点了点头。
皇帝的手顺着她面颊滑落,指腹恋恋不舍,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叹道:“虽说是老毛病,这回怎么眼见着就瘦了。明儿叫徐兴祖会同司膳、司药女官拟个单子来,好生给你滋补滋补。”
贵妃道:“陛下的心意妾心领了。只是皇后娘娘尚且亲自烹饪,轻易不劳动光禄寺和尚食局,妾的膳食怎可兴师动众越过皇后去?于礼法不合。”
皇帝道:“你就是太死守规矩……你现在病着,非常时期该有非常之法,况且皇后不是爱计较的人。这事儿是朕准的,六宫其他嫔妃也不敢说什么。”
“是。谢皇上疼我。”贵妃便没再推辞。
“当年兵荒马乱的,给你添置不了好衣裳,就这套衫裤还算拿得出手。现在富有四海,你却又翻出这件来穿。”皇帝揽贵妃在怀里,温香软玉,虽然意有所动,但怜惜她身子病弱,便自行忍耐。
“现在的衣裳料子再好,皇上随手赏出去,谁都有份。唯独这件,只有妾有。”贵妃说完,急急忙忙加了一句:“妾不是犯妒忌,只是念着旧时……”
“朕知道。这是你的情意,哪里算妒忌……宫里谁不知道你是贤妃?皇后整日夸你,就是书中的古贤女,帮她把六宫管得井井有条……”
“妾当不得一个‘贤’字。”贵妃轻声说。
皇帝没听出她话音里的异样,握着她的腕子,端详着她衣袖下露出的纤纤玉手。“梅红色,这些年谁穿都穿不出你这般好看。”贵妃今年三十一岁,风韵美丽犹胜刚入宫的少女。
“皇上这张嘴,十多年前就是这般骗人的。”贵妃轻轻笑道。
“真是冤枉,朕何时骗过你。”皇帝笑着亲一亲她光洁的额角。
皇帝陪贵妃说了会儿话,因贵妃养病,因此皇帝只挑了些不费脑的家长里短来说。贵妃偎在他温热安宁的臂膀间,昏昏沉沉起了睡意。直到晚膳时分,皇帝命人叫吴王和两个公主来跟前一同用膳。
朱橚牵着皇六女福宁很快便到。福宁今年七岁,剃个小光头,戴一顶红织锦白狐皮帽,一身大红锦绣百衲衣,见了父皇,便张开两条小胳膊往他怀里扑,皇帝笑着抱起她就举高。贵妃在旁笑道:“皇上小心闪着腰!福宁快下来,多大了还要爹爹举高?”
福宁是个小美人胚子,样貌有贵妃七八分的影子,因而皇帝格外疼爱,娇宠异常。幸而贵妃平日教女甚严,才没惯坏。
福宁攀着爹爹的肩头不肯下来,朱元璋就继续扛着她走来走去,还冲朱橚笑骂道:“眼馋什么?女儿是宝,儿子是草,眼馋也没用。”
朱橚忙低眉顺眼道:“儿子不敢。”
皇帝逗小福宁玩了一会儿,问道:“镜静呢?怎么还没到?”
贵妃道:“那会儿出去,说要见皇后娘娘。差人去叫了,或许娘娘那里有事留她。皇上饿了,先传膳吧。”
“不急,等镜静回来,咱们一起用膳。”长女懂事,帮着持家,朱元璋打心眼儿里满意:“女儿大了,还能在家留几年?现在想想将来要嫁她出去,就不舍得。”
贵妃便问道:“陛下……心中有驸马人选了?”
皇帝笑道:“放眼望去,那些个功臣家的子弟,个个都不配。”
说得贵妃“噗嗤”一声笑了:“陛下是太过疼爱自家女儿,才看谁都觉得配不上。”
皇帝自己也笑道:“可不是么。”又道:“镜静是皇长女,往后的女儿、孙女们选婿出嫁的仪礼都要仿着她来办,所以凡事需格外慎重些。今年才十四,再留两年,正好咱们也再考察考察那些小子们人品才能如何,给镜静挑一个最好的。”
“两年……”贵妃喃喃道。
“嗯?”皇帝没听清。
“没什么。”贵妃笑道:“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将她绊住了,还不回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镜静回来,心事重重。见皇帝在内,强笑着行礼。
何事能逃得过皇帝的眼,他目光在女儿脸上一扫,便笑道:“有什么烦心事儿,说来爹听听?”
镜静笑道:“女儿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哪有什么烦心事。”
皇帝笑道:“哼,女儿大了,心事不肯跟爹爹说了。”
镜静有些招架不住,正犹豫纠结间,好在福宁抱着爹爹撒娇喊饿,皇帝连忙传膳,便未再追问。
镜静说要先更衣,临出门看了朱橚一眼,看得朱橚心头一虚,片刻后也托辞跟出来。
“大姐。”朱橚心里直打怵。
“阿橚,你老实交代,前儿在御书阁,到底发生何事?”
朱橚红脸道:“姐,我们男人的事儿,怎么好跟你说……”
镜静绣鞋往他靴子尖儿上一踩:“少废话,快说!”
“姐姐姐我错了疼!”朱橚疼得想叫不敢大声想脱身又不敢还手,讨饶道:“我去偷册子了。”
“这我知道。还有呢?”
“没了。”
“老四有没有跟你一起?”
“四哥?没。”朱橚不敢看她。若像以前,小打小闹,把朱棣供出来背锅也就罢了,这次朱橚隐约感觉事情闹大,便不敢再拉朱棣下水。
“说实话!”
“真没有……”
“你跟我说实话,我又不是害他的那个!”
“姐,到底怎么了嘛,这事儿娘都已经罚我跪了,难不成你非要我再跟老六老七似地禁足不可?耽搁娘养病呢。”朱橚想耍赖糊弄过去。
镜静揪着他耳朵拉过来低声道:“爹斩了御书阁的人,你知不知道?”
朱橚道:“我知道。昨儿斩了在三层伺候的人。”朱橚今天一整日装作嘻嘻哈哈,实则若不如此骗过别人骗过自己,他要被心头的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
“今儿,全斩了!”
饶是朱橚从小见惯了父皇执法严苛杀人如麻,也不免后脊梁骨一阵发冷。
只为了一册书,几十号内侍,顷刻间都没了。只因为他去偷了区区一册书。
那群内侍当中有几个性格活泛、侍奉殷勤的,在他面前混了个脸熟,他算是认得。都没了。
“是他们未尽好职责,没把书看管好……按规矩当如此……”他强迫自己寻觅借口,将自身的责任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却止不住浑身颤抖。
镜静松了手,轻声道:“你那桩的是是非非我留到晚膳后再跟你辩!今天有传言那册子是徐家大姑娘带进宫,在御书阁与老四同看,被你借去,之后又被娘发现如何如何。传得有鼻子有眼,爹查不出是谁造谣,才一气之下全杀了。”
朱橚急道:“徐姑娘是清白的!谁狗血喷人!”
镜静道:“我当然相信她清白!但你要再想一想,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形、在场是否有可疑之人?”
朱橚苦笑道:“当时在场的有,四哥的长庚、禄存,我身边瑶光、玉衡。徐姑娘带的婢女我不认识,应当是她自己家带来的。除此之外的人,父皇已经全杀了。”仍旧将朱棣偷书一节略过不提。
镜静沉吟片刻,心下已经有了主意,说道:“看来父皇已经猜到背后是谁搞鬼了。大约他也有心要护着老四和徐姑娘。等会儿父皇若问起,你就咬紧牙关,怎么跟我说的,就怎么答父皇的话,一句也别多。好了,咱们快进去吧。”
然而晚膳时皇帝并未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