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阳府休养一段时间之后,陵越将写好的奏报交给红玉,由红玉亲自带回天墉城宣读。
风晴雪留在府中,陪伴寂桐。
欧阳少恭直奔青玉坛,处理相关事宜。
陵越和百里屠苏再度出发,前往祖洲。
来到海边小镇,陵越暂时止了脚步。
百里屠苏对此略有疑惑:“师兄,我们不赶紧前往祖洲吗?”
陵越回视百里屠苏:“我自幼并未见过大海的辽阔,以往来去匆匆也未曾好好看过,我们停留几日再走可好?”
百里屠苏忖了忖,笑道:“好~正好,我也好好看看~以往,我也没见过。”
陵越轻轻捏了捏百里屠苏的手,眼睛中微微有一丝担忧,但却极为不清晰:“我们去海边走走~看过日落,再去投宿~”
陵越眼中的担忧,百里屠苏当然看见了。
知晓陵越应该是有话要问他,便答应了下来。
两人寻了个无人打扰的海滩,一步一步地走着。
在那黄沙之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脚印。
百里屠苏主动道:“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陵越也不遮遮掩掩:“是。”
略略一顿,道:“你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想起来了?”
百里屠苏眼睫轻垂:“...是。我还想起了,师尊他...是我应该喊伯伯的人。他...”
陵越停了下来,转身看向百里屠苏:“之前,我一直有些担心,但此事又不好问。现在,你可以告诉师兄,你怎么想吗?”
百里屠苏低下头,盯着陵越的腰带:“那师兄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你竟然也跟雷炎之间有仇?”
陵越一怔,而后双肩微微一松:“屠苏,此事也无需瞒你。我就是前朝余孽。”
百里屠苏一下抬起头来,眼中惊恐不定:“师兄...”
陵越抬手按住百里屠苏的肩,捏了捏,示意百里屠苏稍安勿躁。
就地而坐。
百里屠苏也跟着就地而坐。
陵越看着那海天相接,娓娓道来:“前朝皇帝就是我的父皇,前朝贵妃就是我的母后。我排行老四,前面三个哥哥姐姐都不是母后所出。我弟弟——虎子,排行老七。母后很得父皇宠爱。我也一直努力,想要让母后安心。但天有不测风云。那天,虎子实在是想要出去玩,又央求了我好久,我就跟母后报备。母后欣然同意,放我们离开。就在我们玩够了,回去的时候,只见了空荡荡的城门和冲天的火光。那时,我就知道,我的家没了。但我还有虎子,我需要保护他。只能将身上代表身份的物件儿扔个干净,拼命逃。只要逃进出了皇宫之后的树丛中,我们就基本安全了。然而,平时锦衣玉食惯了,虎子哪里受过这种苦。没几天就病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搭个简陋的草棚,让我和他勉强栖身。又去找些野果,勉强果腹。但...此番,只会让他的情况越来越糟。我只得又想办法去给他弄点草药,哪怕退一点点烧也好。可就是这么一趟,待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地的血。我们逃命的时候,就听得那树林里面是有妖怪的。见得这情况,我就以为我的弟弟必定是被妖物给吃了。想到这件事,我心头痛楚难当,悲愤交加。这么一下,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我简直不敢想,我该怎么活下去。我的身后传来了响动,我就回过头去看。哪知刚好看到一个满嘴长着獠牙,嘴角还有残血的妖怪。那时,或许是悲从中来,什么也顾不上,冲过去就想用赤手空拳让他把我的弟弟还来。但结果,当然是螳臂当车,还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命悬一线。是师尊从天而降,斩杀了那妖物,带我去了他在燕山的别院,救了我的命。那时,我说不上在初愈之后有什么感受。只觉得这苍茫的世上,竟一息之间我就失去了所有,什么都不剩了。这天大地大,我这么一个孤魂野鬼,又该何处去。见得古钧叔叔舞剑,想起师尊救我时候的超绝剑术,我慢慢地又找到了一丝与这尘世相互连接的纽带。师尊也愿意收我为徒,如此我便跟着他了。因着这件事,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与前朝的关系。只得将此事的真实缘由换做瘟疫一事。这样,就谁也不会怀疑了。有了剑练,有了你,有了天墉城的事务,我这心里哪里还有空隙去塞国仇家恨?师尊也曾提点你我——前尘已散,何须执着?我便一直将此刻印在心里。忽而听到往事,要说心头不触动,那定然是假的。但要说有多少触动,却还不及我对芙蕖的担忧。前朝有令,但凡后宫女子生育皇子者,皇子皆不得居于内宫。皇子由其奶娘带着居于中宫不同地界。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前去内宫,跟母后问安。其实,母子情谊是很淡的。可雷炎做的事...确实畜生。我...”
百里屠苏的手放在了陵越的膝盖上,温暖的掌心给予着陵越力量与支持:“...也就是说,当年的事其实有青玉坛的参与。”
陵越微微摇了摇头:“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仇人已死,现世安稳。”
百里屠苏一怔,心头隐有所感。
陵越转头看向屠苏:“那你呢?”
百里屠苏却暂且没搭话,只是问道:“师兄,你与欧阳家之间,是不是也有关系?”
陵越一怔,微微有些苦笑浮现在嘴角:“你这是在盘问我?”
百里屠苏低下头去:“屠苏不敢。只是...只是去了秦始皇陵才知,这黄色到底代表着什么。以往,我总以为是少恭喜欢这杏黄色,才...现在,我才知道,这代表身份,代表尊贵。可按照师兄的说法,这...而且,那日师兄提及的那几个刑罚,少恭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我也有些...”
陵越坦然道:“确有关系。他欧阳家是医士世家。他们家的家主或是家族成员,多供职太医院。少恭的父亲,就是我母后的直属太医。这件事,也是我偶然间才知道的。当然,这件事也确实是拉近我和他关系的一点。不过,我却并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他产生多么深刻的联系。我怕我的身份一事,会让他们欧阳家受到牵连。他们只要医术拔尖,没有任何朝代会对他们排斥。但...”
略略一顿,又道:“你说得对,黄色确实是皇家的专属颜色,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使用。正黄色,赏赐皇家血脉。偏黄色,赏赐非皇家血脉的有功之臣。少恭用的杏黄色,就属于偏黄色。这是有功之臣之家应该获得的赏赐规格。”
百里屠苏垂了垂眼,也看向了那水天相接:“...师兄,我...发生事情的那天,我只知族中有事,族人们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具体在忙着什么。乌蒙灵谷并非全然与世隔绝,实际却有着两到三个出口,与外界联通,供族人们采买所需。幼时,我身体不好,阿娘便一直盯着我修行术法。我...十分厌烦。但家中是阿娘这个谷主说了算,阿父根本说不上话。很多时候,也只能是为我准备些甜口安慰我。我记得事以来,阿娘每一次的训斥都是——你将来是乌蒙灵谷的谷主,怎可如此懈怠?云云。我也没有朋友。同龄的人都对我避而远之,也说着你是谷主之子,日后要接任谷主的位置云云。烦不胜烦。我在所有人眼里嘴里,只有一个代号——谷主之子。可我本名叫做韩云溪,不是什么谷主之子。我...那天,我就是烦闷不已,便想要出去透口气。自结界中出去之后,我很开心。我遇见了一个喝酒的男人。此人就是晴雪的哥哥,风广陌。是他教会我喝酒,第一次喝酒也是在他那里得到。他...看上去也像我一样烦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人这辈子有太多枷锁,不自由,还有数都数不清的责任。太累了~我也有这种感觉。那一刻,我感到,我们是同样的人。后来,应该是阿翔的阿娘吧,给他带了信来,他匆匆而走。我第一次喝酒,也有点晕晕乎乎的,就在树下睡了过去。醒来后,漫无目的地去走,去跑。偶然间,看到了一只金色的小狐狸,欢喜得紧,便去追它。它受了惊,跑得飞快。但我依旧对它穷追不舍。而后,我遇到了一头熊。那小狐狸是一窜就没影儿了。而我才五岁,又该怎么对付它?就在我以为我要死的时候,一个白衣大哥哥用雷火弹救了我。我十分感激,答应他,送迷了路的他离开。将他送走之后,我眼见天色晚了,也就回去了。哪里知道...秋爷爷还为了保护我而死...那一刻,我是震惊。但听得他口中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谷主之子,不能死...心间难说是种什么感受。以前,他对我很好。总爱摸着我的头,说阿娘对我太严了。我...那漫天箭雨和拿着砍刀的黑衣人,将乌蒙灵谷化作一片血海。我也被撸去了冰炎洞。黑衣人抓着我的脖子,要挟阿娘,若是阿娘不交出焚寂,就杀了我。阿娘不为所动。我心都凉了,觉得果然阿娘不喜欢我。那时,我并不知焚寂对全族的意义。只觉得,天都塌了。黑衣人眼见阿娘并不听他的,当真把我脖子拧断。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再次睁眼,一切化作虚无,眼前的人是你...”
垂下眼:“...若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也应该看守焚寂。现在,焚寂也在我手中,算作是殊途同归了。只是...不发生这些事,我想,我也守不好焚寂。”
眼睫打了个颤:“...之前,我确实对晴雪对我的种种欺骗有不悦。但想起了师尊为我压制煞气,带我去幽都化解,我与她确有一面之缘,她那么长的时间还记挂着我,为我受了许多委屈,我便再也无法对她不悦了。”
头埋得更低:“...师尊他...我想,其实区区焚寂煞气并不能奈何他,真正奈何他的,是血涂之阵...我...欠他良多...”
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又睁开眼,看向陵越:“师兄,等着从祖洲回来,便陪我回一趟乌蒙灵谷吧~我想去安葬他们。”
陵越揉了揉百里屠苏的肩头:“好~陪你去~”
百里屠苏浅浅淡淡地笑了。
陵越也跟着勾起嘴角。
但见得百里屠苏这种没有直达眼底的笑,陵越心下只有寒泉滚滚。
他已经从百里屠苏的话中知道,百里屠苏什么都知道了。
包括当初遇见的那个白衣哥哥就是欧阳少恭。
如此,才应该是百里屠苏选择对他让欧阳少恭接任青玉坛一事助力的原因。
百里屠苏怕是已经预测到了一些事。
而这些事也非他去了结不可。
这...
若是如此,便...
***
祖洲,在东海深处。
休息尚好的陵越和百里屠苏,在那万里无垠的东海之上御剑而行。
入眼的,都是蓝。
百里屠苏看着看着,那剑身是忍不住地晃了一下。
陵越连忙给一托,皱眉道:“在想什么?御剑还敢不专心?”
百里屠苏眨了眨眼,语气中隐约有些郁闷:“入目的,都是一片蓝,看久了就...”
陵越一听是这个缘由,眉间的“川”字一下就散了:“既然如此,你不如想想,回了天墉城,你该领什么责罚比较好~”
百里屠苏轻轻瞪了陵越一眼:“师兄~”
耳尖红红。
陵越不为所动,只是眼底的笑意却十分放肆:“你不要以为秦始皇陵中的事,就那么完了~”
百里屠苏一怔,想起了他对风晴雪的豪言壮语,委屈巴巴的:“...师兄,你也忒不讲理了些~”
陵越清淡地扬了扬眉:“娶人下聘礼这话,是我说的?陌生女子是我抱的?深情款款的人是我?”
百里屠苏被噎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陵越靠近百里屠苏一些,点点猫脑袋:“你可知你这等作为,是何等意义?”
列举起来:“一则,背叛道侣。二则,污人名节。三则,水性杨花。四则,浑言乱语,毫无君子之仪。我以前怎么教你的?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抗力之事,对陌生女子,只能扶住手臂或者肩膀。其余地方,绝对不能碰。若需要扶住对方的腰,只能手握空拳,以手臂相托。你自己说说,你当时在干嘛~”
百里屠苏咬了咬牙,两腮一鼓一鼓的,显然是有些恼了。
他就知道,有些人是要借题发挥了~
哼~
一个闪身就御剑在前,根本不理陵越。
陵越在后方看着百里屠苏的背影,心头却不知是何等滋味。
虽然明知道当时是百里屠苏吸入了毒气,心智混乱,胡言乱语。
但...
他们之间是道侣。
怎么能...
这件事,当然是不想不觉得,一想那就越想越气。
原本还想好生讨伐,但实在身体不允许。
加之,虽有《天湘引》,但那夜间噩梦以及由噩梦所牵连的疼痛发作,让他...
百里屠苏冲在了前面去,却没发觉陵越跟上来。
心间略有点疑惑。
正欲回头看看,却发觉焚寂剑剑尖像是受了什么影响,晃个不停。
只得静下心来控剑。
然而,并无用处。
又在这时不经意地抬眼,见得远处有一座山。
山后夕阳漫天。
山上红枫落落。
这...
陵越来到百里屠苏身旁,霄河也跟焚寂一般。
再放眼望去,喜道:“祖洲到了~”
牵住百里屠苏的手,与百里屠苏一道控剑而去。
虽然摇摇晃晃,但好在还是平安抵达。
当踩住坚实的土地之时,两者都还有一丝恍惚。
很快,两人敛了心思,往前走去。
这一路所见之景,可谓甚美。
但却始终不见这太阳落坡。
百里屠苏有些奇怪:“师兄,这月见花不是要月上中天才开吗?可这太阳一直不落坡,又怎有月见花开花的机会?”
陵越看着远处的梧桐树,幽幽道:“要是太阳永远不会落坡呢?”
百里屠苏更愣了:“嗯?”
就在此刻,师兄弟俩眼前一花。
待得再能看清之时,他们已经到了一飞瀑流泉边。
岸上,有着宽阔的琴台。
琴台上,放着的正是一柄九霄环佩制式的瑶琴。
瞧着这情形,原本百里屠苏是应该感到警惕的,但那双杏眸中却流淌出了几丝思念。
琴台后,长着一颗几乎参天的梧桐树。
陵越环视四周。
最终目光落在了飞瀑与深谭相接,泛起水花的地方。
这里...
竟是幻境?!
这...
正在师兄弟俩心思各异之时,远处走来一黑衣白发男子。
头顶有一对纯黑的龙角。
黑色的衣摆拖了很远。
看见那蓝衣人以及蓝衣人手中的霄河剑,微微皱了皱眉。
居然...
居然星主也...
那剑...
又是雷灵珠之力...
这难道就是天意的纠缠吗?
目光慢慢挪去黑衣红色滚边人的身上。
眉毛一挑。
这...
果然是大限将至了吗?
竟错认吾友?
等等!
...这...
吾友啊~
你...
你竟...
到底遭遇了什么?
居然...
黑衣人的脚步停了,满眼凄惶。
陵越回过神来,闻有脚步声停下。
转头去看。
轻微眯了眯眼。
这是...
应龙?
这...
似有所感般,百里屠苏缓缓转过头去。
眼角一丝晶莹滑落:“...悭臾...”
被唤悭臾的男子,眼角也有一丝晶莹滑落。
陵越看看悭臾,又看看百里屠苏,一瞬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主动邀约几者坐下详谈。
原来此处并非祖洲,而是幽州。
早在天庭建立之前,便有了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原身是凤来琴。
火神祝融极其喜爱,时常弹奏。
受祝融影响,凤来琴逐渐有灵,能说话,会思考。
祝融便托请女娲以命魂牵引之术,塑太子长琴,以父子之礼待之。
太子长琴生来便是琴,极善弹奏。
居于瑶山。
每日在瑶山的金乌境弹琴,是他最喜欢做的事。
悭臾是瑶山金乌境一条河中的水虺。
在太子长琴弹琴之时,便常常卧于水中静听。
后来化形,便上了岸,与太子长琴成了挚友。
他们过了一段极为美好的时光。
伏羲为众神点化仙身,登天梯而去。
造天庭,明法度。
太子长琴也在其中。
有好一段时间,太子长琴都没有出现在瑶山。
悭臾以为此番太子长琴不过就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处理好了自会回来。
但哪里知道,这么一等便是五个年头。
待得有一天,太子长琴终于回了瑶山之后,悭臾顾不得其他,只道是疯了一般的与太子长琴纠缠,以诉相思之苦。
太子长琴也对悭臾思念得紧。
两者自是胡天胡地地纠缠了一番。
待得云销雨霁,太子长琴才告诉悭臾,他这次是来道别的。
悭臾完全的懵了。
竟然他等了那么久,等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太子长琴当然也不愿意伤害悭臾,只能十分愧疚地告诉悭臾,现目前一个十分糟糕的情况。
当年,伏羲选择登天梯而去,便是因为最初他们生活的环境早已不适合众神。
若众神再继续呆在此地,便也会经历六道轮回。
于是,只能迁居于九天之上。
但那九天之上清寒,为安居下来,这才有了点化之举。
伏羲神力有限,也只渡了一部分神。
剩下的那一部分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守护人界。
这也是他们自愿的。
至于他太子长琴则是因其战力以及其父的心念,去了那九天之上。
渡了仙身,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之所以这个时候才来找悭臾,就是因为此事。
他为了见到悭臾,闭关修炼五载,才有得能够下凡的修为。
他实在思念悭臾,无论如何,也不想悭臾空等。
面对此番情况,悭臾也只能选择尽快成为应龙,也登天梯而去,留在太子长琴身旁。
后来,颛顼撞天柱而亡。
一时间,天柱折,地维绝。
众神奔忙不止。
那时,悭臾正在关键时刻,封闭五感般的勤加修炼,只是为了早一日见到太子长琴。
刚刚颛顼之事才平息下来,悭臾便修成了应龙。
那时,他太开心了。
千万年来,有多少只水虺,唯有他才修成了应龙。
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心情。
只想要发泄发泄。
然而,那时的他太年轻,并不知晓应龙与水虺那是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是在海中打了个滚儿,却引发了海啸。
颛顼之事,确实令天庭损了不少元气。
又遇此事,伏羲心间火盛,便让共工,祝融和太子长琴一道去抓这翻波弄雨的家伙儿,还要好好惩治一番。
天柱折后,一方天地倾塌。
为修复此事,伏羲持始祖剑斩巨鳌,得巨鳌腿骨四根。
这才将那倾塌之处托举起来。
而后又花无数心力修复。
伏羲盛怒,谁都能理解。
尤其现在才将将修复,多少还有些不稳。
若这时有翻波弄雨者,很难说会不会发生意外。
太子长琴也经历了这么一场奔忙,对伏羲的决定万分理解。
跟随祝融共工而去。
只见浊浪滔天。
于是,祝融与共工合力擒龙。
太子长琴在一旁奏乐,控制龙的行动。
那时的悭臾刚刚得了龙身,眼上还有一层灰膜未掉。
一见竟莫名有来抓他的家伙儿,心间惧意猛生。
尤其,他能够感觉到,来抓他的是神。
一想到他是为了与太子长琴长相厮守才修成应龙,而非本身是龙,一旦被抓,恐怕...
他一点也不敢想下去。
若不是还有那对太子长琴思念的支撑,他觉得,他很难度过那些修炼之时的枯燥痛苦岁月。
奋起反抗是唯一的出路。
然而,这么一番折腾,却令海啸更大,伤及无辜。
眼见战事竟未歇,天地摇晃更加剧烈,太子长琴心间一急,便提升了数层法力,意图尽快平息这么一场变故。
有了太子长琴琴音的加持,悭臾的确行动迟缓了很多。
祝融共工眼见有隙,立刻趁虚而入,意图将悭臾一举拿下。
但就在那么一刻,悭臾眼睛之上的灰膜掉落,裸露出内在的那双烟灰色眸子来。
太子长琴一懵,手上的弹奏也给停了。
悭臾一下获得了自由,什么都来不及想,逃走才是正事。
毕竟此事也造成了人界的一番风波,即使太子长琴也向伏羲启奏事情的可能原委,但...
而后,共工祝融被罚前往归墟思过。
悭臾被女子献收为坐骑,服役千年。
至于太子长琴,在最初之时,没有谁知道,伏羲到底给了什么处罚。
就这样千载时光悠悠而过,悭臾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女子献念其有功,便将幽州幻变为悭臾的家乡——瑶山,让悭臾能够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过得快乐一些。
至于陵越和百里屠苏前来之时,霄河与焚寂并不受他们掌控而摇摇晃晃,便是受了女子献幻境的影响。
女子献构造这个幻境之时,用了一些天才地宝为整个幻境提供灵力来源,故而遇到霄河和焚寂这样的剑,就会有所影响。
陵越静静地听着悭臾的种种讲述,面色不显,但内心深处却感到悭臾也和风晴雪一样,许多话儿都是真假参半的,并不是完全的实话。
只是...
现目前这等看似是三个人,实则是四对恋人共处一地的状态,这...
再者,从悭臾的眼睛里,他也看到了一抹憾恨。
而这抹憾恨,却是对着另外一个人的。
这...
陵越缓缓压下心底的起伏,小心地观察着百里屠苏的状态。
只见百里屠苏对悭臾的种种讲述,如同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的同时,又像是有一些印象的样子,微微锁了锁眉。
悭臾讲完,缓缓呼出一口气来,目光复杂:“...或许是我老了,今日竟有这么多话...”
陵越眼睫微微一垂,又看向悭臾:“前辈,不知此处是否有月见花?我与屠苏此次前来,便是来寻月见花的。”
悭臾一怔,抬起眼来,便见得了陵越眼中传达的意思——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悭臾心间一滞,为陵越指了路。
陵越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却在这时,百里屠苏也准备和陵越一起离开。
陵越看向百里屠苏的眼,目光中含着制止。
而后,冲悭臾一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百里屠苏眼睫缓缓低垂,头也跟着低下。
悭臾就那样看着百里屠苏,目光幽深又复杂。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屠苏才艰涩地开口道:“...我是他,也不是他...”
悭臾眼睫一颤,听懂了百里屠苏的意思,沉沉一叹:“我知道。若不是感应到你的气息,我本不会施法引诱你们的佩剑。但当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确实是我老眼昏花了。”
百里屠苏微微将目光偏向他处:“...你要见的那个人,他是他,也不是他。但他才应该是真正的他。我...”
悭臾似脱力一般地靠在琴台上,双眼望天,眼神空洞:“...伏羲对他的处罚,是捋去仙籍,入六道轮回,察人情冷暖,得悟之后,再位列仙班。”
百里屠苏难以置信:“什么?!”
嘴唇有些发颤:“不是薄亲缘,寡情缘,生生世世享受孤独之命吗?不是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何以少团栾吗?”
悭臾的笑意复杂:“这根本不是伏羲的决定。他是战神,是能够和天界将领飞蓬,魔界魔尊重楼战力相当的仙!伏羲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要残害这样一个对他有用的仙?处罚他,不过是因他心中仍然怀有对我的情谊,这才是他当年停手的原因。然而,这样的他,一旦再遇到相同的事,难道还要再犯下同样的错误吗?当年,虽不是我的有心之过,但他是战神,不能有弱点。他是因对我有感情,才做出了这么糊涂的决定。所以,伏羲才要他去尝一尝尘厄之苦,让他看看,当感情一旦不复存在,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再面对这样的事的时候,能够以大事为重。与他有着相同命运的神,还有飞蓬。飞蓬是天界神将,与他虽是好友,也常常以武会友。但他的琴声永远都是战无不胜的,飞蓬与他相斗,仅仅只能拼法力,其余的什么也拼不了。慢慢的,没有这种真枪实刀的拼杀,飞蓬对与他比武就丧失了兴趣。最终,他们变成了酒友。而后,遇见重楼,飞蓬感觉到了战栗。那样一架,打得直叫天地失色,痛快淋漓。飞蓬找到了令他酣畅淋漓的对手。重楼也找到了令他愿意一战的对手。而后,他们时常以武会友。一日,飞蓬照常穿越他所守卫的神魔之井,前去与重楼相会。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飞蓬的不同寻常。他也认识重楼,知晓重楼是个什么秉性,对他们能够成为好友,并不奇怪。只是...重楼通过神魔之井前来天界可以,但飞蓬却不能如此擅离职守。魔界有四大将军镇守,魔界又以强为尊。整个魔界被重楼镇压得服服帖帖,并无内乱。但那时的天界,却有一摊子大大小小的战争尚未平息。且神魔之井不仅仅是链接天界与魔界的通道,它还在人界有唯一的一处出口。这处出口就在现在的蜀山派镇妖塔塔底。当年,还没有蜀山派,遂那处也无人看守。有些神仙虽然渡得仙身,但却眷恋人界风景。于是,就可从那处私自下凡,前往人界嬉游。然而,前往人界,便会把人界的浊气带回天界。伏羲好不容易才得了那么一块净土,怎能让这些神仙恣意妄为?于是,飞蓬就成了看守者。时间短暂,对飞蓬来说,也没什么。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有了以武会友的重楼,飞蓬才一扫颓败。他也察觉了飞蓬的变化,于是那日便在那处替飞蓬守着。等着飞蓬回来,趁着飞蓬高兴,便暗暗提醒了几句。自那以后,便只有重楼前往天界,与飞蓬以武会友。和他一样,飞蓬心中也有所念。一日,他与重楼越打越远,越打越远,甚至是到了天界的边界。因他们战力可观,引发了不小的动荡。重楼趁飞蓬分神,一把挑飞飞蓬的佩剑。那一战,重楼彻底赢了。而飞蓬则因擅离职守,丢失神剑,被贬凡尘。体味六道轮回,感尘厄之苦。前世,他是龙阳太子,却国破家亡,母亲因献祭千里江山绣图吐血而亡,父亲战场战死,唯一的妹妹龙葵为了他能够一雪前耻,以身殉剑,造就魔剑。然而,成为剑灵之后,却眼睁睁看着龙阳和宫人被杀,痛不欲生。这一世,他叫景天。有着鉴别之能,却...飞蓬丢失的那把剑叫做镇妖剑,恰好掉入神魔之井通向人界通道。现在是蜀山派的镇派之宝。这一次,也不知飞蓬又会经历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天界。”
百里屠苏皱了皱眉:“...魔剑...”
悭臾看向百里屠苏:“你知道魔剑?”
百里屠苏点点头:“那是我师尊的藏剑之一,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它。想来师兄也应该未曾见过。”
悭臾一下坐直身子:“令师是...”
百里屠苏端肃以答:“剑仙紫胤。”
悭臾的心猛然一跳。
这...
果然如此...
悭臾缓缓闭上眼,鼻息略紧。
百里屠苏瞧得奇怪:“你认识我师尊?”
悭臾敛了心绪,睁开双眼,还有着浅浅的笑意:“不认识,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继而眼波流转:“虽然这是一个很无理的要求,但我却希望你能满足我的愿望。”
百里屠苏心头一跳,面上却还是淡然:“什么愿望?”
悭臾眼中充满希冀:“可否与我合奏一曲?”
百里屠苏本欲回答,他不会弹琴,但最终却摘了一片叶子,悭臾弹琴,两者完成合奏。
奏罢,悭臾热泪盈眶,却死死压抑着。
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鳞片交予百里屠苏:“收好它,我想,我们应该会再见面的。”
百里屠苏略略怔然,却还是将这块鳞片收好。
悭臾按了按百里屠苏的肩头:“回去吧~你师兄还在等你~”
而后,百里屠苏眼前一花,竟回到了之前他与陵越同时眼前一花的地方。
此刻,陵越正拿着月见花等着。
百里屠苏走过去,在陵越身旁停下:“这就是月见花?”
陵越的目光落在了月见花上:“是~”
浅浅叹了口气:“看来世间谬误不少~居然这花就长在杂草堆里,也不需要沐浴月光才能开花~”
百里屠苏眼睫一颤,敛了情绪,道:“师兄,我们回去吧~”
陵越柔柔地笑了:“好~”
两者悠闲而散漫地回了海岸。
陵越本欲歇息一晚就去青玉坛,但百里屠苏却希望陵越能够陪他多看看海。
陵越欣然应允。
***
云梦别院。
披头散发的清和真人,正于紫藤花架之下,闲闲散散地看着最新一卷的《逸尘子记》。
时而蹙眉。
时而微笑。
好不惬意。
看的间隙,偶尔也会朝着远处的书房张望一眼。
见得门扉紧闭,闪着盈盈蓝光的结界之上并未出现符文,便又垂下眼来,继续闲适。
自他与紫胤前往蜀山派解决了魔剑之事,顺水而下回到云梦别院也有数日。
这段时间,紫胤占了他的书房,日夜不停地研究宗炼留下的手记。
担心再次莫名出掌,紫胤就给那书房下了结界。
有什么要问的,也通过结界传达。
分明也就几步路,却生生给搞出了分居两地的势头,当真是...
抬眼瞅了那并无波动的结界一眼,清和又垂下眼来,但这个时候,他却无法再闲适下去。
即使这是夏天,但他却活生生的有了冬天的感觉。
之前几天,那书房还是原本模样。
今天却在门窗上渐渐结霜。
明明骄阳似火,但他却感到寒风凌冽。
这可颇有些望舒又要失控的架势。
他担心紫胤。
虽然之前商议去青鸾峰看看望舒,但紫胤却有意在回避此事。
后来,他想想,大致也明白了紫胤的踟蹰。
光是心法,就能令人失控,就更别说练了心法的人与剑相见。
这么一见,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