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洛阳处处华灯溢彩,游人如织。
自本朝初建,将宵禁由一更改为三更后,夜晚的街巷便热闹不少。
尤其是这个时节,若说白日还有些炎热,那日暮后凉风渐起,不少人都会带着家中孩童出门闲逛。
城东尤为热闹,此处歌楼舞坊鳞次栉比,只要稍一抬头,便能看见亮如白昼的楼内美人穿梭的身影。
洛阳城中有名气的歌舞坊,都不止做男子的生意,也接待女客。
毕竟美酒佳肴伴着翩翩歌舞,这等享受也有不少女客甚为喜欢。
谯鉴一早便打听过了,今夜春意楼新请来的舞姬号称天姿国色,尤擅折腰舞,曾因一舞名动江南。
青青初来洛阳不久,没什么朋友,今夜有此盛事,机会难得,他自然得替表兄尽尽地主之谊。
二人用完晚饭后,见时辰还早,索性一路边走边逛。
“嗳,那家的糖油果子做得不错,可要尝尝?”
谯鉴说着就要上前,被于归拉住。
“算了吧,糖油果子还是前面那家张记的好吃,这家太腻了。”
“是吗?”谯鉴挠挠头,转眼又看见路边有人在叫卖芙蓉糕。
那装芙蓉糕的竹筒上还雕了一朵芙蓉花,瞧着精巧又新奇。
这次他没问于归,自个便挤上前去,仗着身形很快挤到最前面,高声道:“来两个芙蓉糕!”
“好嘞。”店家动作麻利地将芙蓉糕装好递给他,语气热情:“两个三十文,公子拿好了,趁热吃。”
谯鉴付了钱,又从人群中挤出来找到于归,将芙蓉糕举到她面前:“喏,尝尝这个。”
于归欲言又止,接过后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你就没发现周围全是些半大的孩童么?真正买的根本没几个。”
谯鉴扭头一看,果然如此。
他迟疑着低头看向手中之物,“难道这个也不好吃?”
于归摇摇头,一看谯鉴就没怎么吃过这种路边小食。
“别处两文一个的芙蓉糕,他不过往竹子上雕了朵花,就卖你十五文一个,摆明了是宰客。”见谯鉴眼神发愣,于归心里一个咯噔,忙补充了一句,“不过这花刻得还挺好看,十五文其实也不算贵。”
怕他多想,她自个先咬了一口,囫囵嚼了几下,倒有些惊喜,忙偏头招呼谯鉴:“这芙蓉糕味道竟很不错,吃起来当真有股子花香,你也快尝尝!”
说完却见谯鉴仍是有些愣神的模样,只一昧盯着她,一言不发。
于归自是不知她方才无意中偏头一笑的神态落入谯鉴眼中,令他顿时心弦震动。
他头一次这么失礼地盯着一个姑娘看这么久。
青青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笑起来眼尾弯弯,侧头那一刹那,周遭喧嚣依旧,只有谯鉴的脑海一片空白。
于归只当是谯鉴因她方才的话而不悦了。
她、她是不是不该多话的?
十几文而已,谯鉴也是一片好意请她吃东西,被她一说反倒让人家下不来台了。
于归正暗自后悔自个儿的莽撞,又隐隐有些无措。
若是秋池在就好,这种时候,他必定能一句话带过,不叫她这般尴尬……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青青、阿鉴,你们怎在此处?”
于归一惊,尚且怀疑自己听错了,转身一看,就见晏秋池站在她身后两步远处,正嘴角噙笑地望着她。
他今夜穿了一件绛紫色长袍,外罩淡紫外衫,头上并未戴冠,只以一根紫色发带将墨色长发高高束起,比平日多了几分少年气。
两旁高楼上悬挂的彩灯刚巧照在他身上,更映得他容颜似玉,风神俊秀。
于归一时看痴了。
谯鉴倒是总算回神,见有不速之客出现,但偏偏是他最敬重的表兄,虽有些不愿,却还是掩饰般一笑:“表兄,你怎么也来了?”
“阿鉴这话,是不想见我?”
“自然不是!不过听说表兄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今日我去王府也没敢打搅你,没成想会在这儿碰上你。”
谯鉴说着往他身后一看,问:“表兄独自一人来的?”
“非也非也,还有在下。”
节华仍挽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拂尘,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他甩开双园,独自跟上来,就为了今夜的好戏。
于归在谯鉴开口说话时就反应过来,急匆匆低下头,脸上火烧一般滚烫。
心里一边默念秋池今夜这身装扮可真好看,一边暗自阻止自己继续想入非非。
算了算了,爱看美人何错之有?要怪也只能怪她见过的美人太少,才会如此大惊小怪。
不过虽然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于归还是忍不住想感叹,晏秋池这张脸,当真是得天独厚啊。
放在人群中也算出挑的谯鉴在他跟前,顿时黯然失色。
不怪她心志不坚,实在是这般好看的人物,整个洛阳也找不出几个来。
她胡思乱想的功夫,不知这几人说了些什么,谯鉴竟有些为难的样子,踌躇着看向她。
于归:“?”
节华低声提醒:“汝阳郡主派人找谯公子呢。”
谯鉴拧着眉头:“也不急于这一时。”
“姑姑既然派人寻你,说不定是有要事,你还是先回府看看为好。”
“可是表兄,我……”谯鉴又下意识看了眼于归,改口道,“我还没来得及看春意楼的舞呢!要不再等半个时辰……”
谯鉴的商量声在晏秋池的目光中渐渐低了下去。
表兄不笑时看着还挺唬人的,跟陛下简直如出一辙。
他心知表兄既然撞见了,肯定不会任由他再去看什么舞姬,只是他好不容易将青青约出来,就这么走了,实在不甘心。
谯鉴也说不清自己在犹豫些什么,但脚下偏偏就如生了根一般迈不出去。
但晏秋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于归也从旁劝了几句,谯鉴犹豫再三,还是垂头丧气地走了。
没关系,他明日再去王府找青青就是了!
——
春意楼中今夜热闹非凡,都是听闻舞姬盛名前来一睹的。
于归往常能偷偷翻墙上街已是不易,光明正大来歌舞坊还是头一遭。
她看什么都新奇,入门后便四处张望打量。
瞧见路过的舞姬半露的纤腰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裙子上的银链真好看啊。
舞姬随手递给她一杯酒,又朝她眨了眨眼,柔声笑道:“祝姑娘今夜在春意楼忘却烦忧,一醉解愁。”
于归欣喜地接过酒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晏秋池拉到身后。
她念念不舍地盯着舞姬远去的背影看了又看,看得晏秋池忍不住头疼。
谯鉴可真是选了个好地方。
今日人多,楼上楼下皆是满座,好在银子格外管用,晏秋池一袋银锭抛出去,管事的立马腾出一个二楼的雅座。
雅座四周以珠帘遮挡,既不影响欣赏歌舞,也有一定的隐私。
但于归正是兴头上,哪里坐得住,掀开珠帘站在扶栏处往下看。
新来的舞姬尚未出场,此刻台上有数名绿衣舞姬正翩然起舞。
于归看得入迷,隔壁雅座却不知为何突然吵了起来,其中一道声音还有些耳熟。
她仔细分辨了片刻,很快认出那道声音——竟是沈时章。
于归立马站直了身子,又往隔壁凑近了些。
沈时章不知在同何人吵架,只听她怒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比不上我阿姐万分之一的绝色,凭你也敢模仿她?”
“还有你,有胆子在此阴阳怪气诋毁我阿姐,怎么没胆子入宫去问陛下?封后圣旨是陛下亲自下的,既然这么不甘心,让你爹上折子自荐,且看你到底入不入得了陛下的眼!”
于归惊诧,随即十分汗颜。
原来在时章心里,我竟然是个绝色美人?!
她捂着嘴止不住笑。
沈时章放完狠话,掀开珠帘就往外走,也没留神这个方向并不是出去的路。
刚走出几步,她抬眼随意一看,忽然目光一滞,死死盯着前方那个正要落荒而逃的身影,喃喃出声。
“沈于归?你还活着?!”
于归被这句话定在原地,沈时章两步走上前,扯住她的衣袖将人强行转了过来。
这一看之下,更是震惊。
她指着面前的人,声音不自觉带了些颤意,似是不敢置信,“你……你是沈于归?”
于归勉强扯出个迷茫又友好的笑,假装听不懂:“姑娘说什么呢?沈于归是谁?”
沈时章的神情显然已经开始陷入怀疑,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仔细看看这女子跟沈于归也没那么像,她身量比沈于归高些,也更削瘦,但眉眼不如沈于归精致,鼻梁不如沈于归高,唇色也不如沈于归不点而朱。
唯独那双眼睛,不知为何,一看到那双眼睛,沈时章就觉得站在面前的是沈于归。
于归见她面露疑惑,正想趁她不自觉松开手时悄悄往后退,节华的声音却突然从帘后传来:“于归,你跟谁说话呢?快来尝尝这个点心。”
于归痛苦地闭眼:天要亡我!
沈时章方才犹疑的表情立刻变为了恼怒,她伸手朝后便要摸出鞭子,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她鞭子已经丢了,于归一口气还没松完,沈时章干脆一巴掌拍在了一旁的廊柱上,桌上杯碟随之一震,身前的于归和刚走近的节华都不由自主地一抖。
“好你个沈于归,还敢装不认识我是吧?”
于归求救的目光转了又转,节华像是被吓住,站在原地没动,反倒是帘内的晏秋池听见动静,走上前若有若无地挡在了于归前面。
“姑娘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先喝杯茶再慢慢说。”
沈时章目光终于分了一半给他,这一瞥之下,看出几分熟悉感来。
她在脑子里回忆了半晌,终于想起这人的身份。
那日晏秋池走后,褚夫人拉着她说了许久。
“你是那个在我姐姐葬礼上闹事的盛平王?”
此话一出,几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对劲了。
节华是看好戏,晏秋池有几分羞恼,沈于归则是好奇。
她探出半个脑袋,凑到晏秋池身边几乎耳语般问:“你还去参加我的葬礼了呀?”
她想起来那日褚夫人和沈时章匆匆离去,就是因为听说灵堂上出了事,可她当时忙着在闺房里哀悼自己没花完的钱,根本没顾上去凑热闹。
晏秋池面不改色,假装没听见这话,朝节华道:“让小二上壶茶,再上些点心来。”
节华一撇嘴,乖乖去了。
沈时章也终于冷静了些,率先入内在桌前坐下。
晏秋池也在对面落座,还顺手牵着于归坐在了他身旁。
沈时章柳眉一竖便要说些什么,好半晌却没说出话来,只皱着眉冷哼了一声。
外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十分嘈杂。
相比之下,此刻的雅座之中的沉默就分外诡异了。
于归尚在犹豫该不该承认时,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此间沉默。
“今夜的春意楼当真是蓬荜生辉,王爷竟也在此。”
于归转头看去,一个高大的青年正站在珠帘之外,举着酒杯朝晏秋池抱拳行礼。
这人行的是军中礼节。
再一看他脸上的面具,于归顿时猜出了此人身份。
“成将军?真巧。”
晏秋池起身,目光在沈时章身上一顿,似是警告,沈时章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未察觉。
他俯身在于归耳边留下一句“去去就回”,随即掀帘而出。
珠帘掀起的那一刻,于归的目光刚巧和帘外人对上,短短一瞬,随着珠帘落下,又看不分明了。
面具之下,成复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沉了沉。
此女的确有几分肖像沈家大小姐。
他抬眸看向晏秋池,心中思忖。
盛平王将一个和沈家小姐面容有些相似的女子留在身边,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若是男女私情也就罢了,若是他找来的替代品——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放任一个与沈于归相似的女子出现在离皇上这么近的地方,就算只有三分相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