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扎苦苦祈求的时候,另一个空间内,嘉兰所构建的模拟文明里,也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一个时时抬头仰望,似有所求的人。
这是一个年近三十,发髻严整,衣裳寒素的男人。他住在城郊,职责是看守一片山林水泽。大概是日子太过漫长无聊,于是常常抬头看天。
嘉兰最开始留意他,是因为他仰望的目光。从嘉兰的角度看,整个模拟世界在她眼前一览无余。反之,当一束目光从模拟世界看过来时,不论它到底在看什么,在嘉兰面前都无所遁形。
这个目光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嘉兰就留意到了。她查看了他所属标签的历史记录。他的前代数据,或者说他的先辈,曾是另一个王国部落的公室子。因为战争倾轧,曾经的王室威严如落花流水,曾经的公室子也散落天涯,成了一个看守水泽的小小官吏。
她原本以为他是心有不甘,想要祈求上苍助他恢复祖上荣光,可后来又见他并未为他祖上荣光做什么努力,只是懒散地打捞水草,捕捞鱼获。她观察了很久,后来渐渐不再留意。哪知今天,情况忽然有了变化。
这个男人,这个往日只是坐在屋檐下抬头看天的男人,忽然在清晨走上一座山丘的顶端,他站在山顶,仰着头,长久地看着天空,忽然整理衣冠,躬身下拜,一连行了三个大礼。
大礼之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字纸,在旷野里点燃,青烟缭绕,盘旋而升。
嘉兰微微皱眉,不明所以。突然,一个一个青中带金的字浮现在画面中,展现在嘉兰的眼前:子季愚鲁祈问上帝:天生万物,尊意何为?
嘉兰愣住了。
就在此时,系统忽然弹出了一条消息:xxxxxx号构建者,模拟文明构建成功。
****
子季站在山顶上,行完了三个大礼。大礼之后,他仰头看着天空。天空干净而明亮,太明亮干净了,仿佛为了避免解读,因此刻意抹除了云翳。他一连祈问了七天,这七天里,都是这样一片如镜般光滑的天空。
看着天空,他笑了笑,低头走下了山丘。
他一路缓行,回到那三间位于坡坎上的三间小屋。这是他的官署,他的职责,就是看守眼前这片山林水泽。
经过坡塘时,一名渔役摇着小船靠近岸边,站在船内笑问道:“子季大人,今天可看出什么征兆?”
面对这调笑,子季微微一笑:“没看出来,还是万里无云。”
这渔役有些惊讶:“怎会无云,您看,现在不是满天云彩吗?”
子季不用看天,只看脚下坡塘的水面,就知道渔役的话不假:在他走下山丘这短短时间,天空就已经密布云彩。
面对子季的沉默,渔役有些怜悯起来:“子季大人,老朽还是要劝你一句,天非观而能沟通,你若真想成为一名巫者,还是该学龟甲,蓍草占卜之道啊。”
渔役这话说得有些逾越分寸,且子季之志,哪里只是想成为一名巫者呢?多说无宜,他微微一笑,翩然离去。
晚上,烛火如豆。就着这一点烛光,子季把玩着手中龟甲。那渔役有句话说错了,他根本不用学龟甲占卜之道,这是他的家传,自懂事起,他就对所有裂纹及其对应征兆熟稔于心。
可有什么用呢?即使满怀虔诚,卜尽天下龟甲,无事不问,无日不问,又如何呢?上天并未因此对他们多加青眼,他们也不曾因此永保康宁,福祚永嗣。
想到此,他啪地扔掉手中龟甲。龟甲掉在地上,发出低沉的撞击声。
他站起身,走自窗前。低矮的屋檐外,是暗沉的深蓝天空。星点稀疏,不成图案,是早已看惯的静谧模样,可他相信在那深蓝的深处,一定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
这世间万物,这宇宙洪荒,一定依循着某种旨意而出现。
可这旨意的内容到底是什么?那双眼睛,它到底希望看到什么?这世间的一切如此乏味而漫长,周而复始,不曾改变。他的先辈族人们,不愿意这样浑浑噩噩,虚度一生,他们试图改变,他们用龟甲,蓍草等等一切可能沟通上天的媒介来尝试沟通,询问上天的旨意,然而天意深沉,不愿赐下哪怕一个模棱两可的预兆。
他的先辈们最终在失望中离世,而他也在这浑噩中走完了人生的前半程,并似乎要永远这么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可他的预感不会错,他先知的族人不会错!一定有什么在引而不发,上天所需要的绝对不是这样一个抚万物如婴雏的世界!可它到底要什么呢?!
天地深沉,烛火如豆,子季站在窗前,暗淡的烛光放大了他的身影,几乎占据了整间房屋。
****
“这堂课到此为止,摘下你们的感应头盔。”通话频道里传来主控台上老师的声音。
教室里器械如林,安静非常。架构生们刚刚完成了一堂模拟空间构造训练课,在老师的指令下,他们摘下头盔,放在支架上,沉默而疲惫地坐了下来。
老师点评了这堂课的训练情况以及部分学生构建过程中的优缺点。
点评结束后,辛老师宣布下课:“模拟舱训练还没通过的,抓紧时间去练,这个学期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还有,嘉兰,你课后来办公室一趟。”
同学们全部离开之后,嘉兰慢慢收拾东西,向楼上走去。她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口,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办公室里,胡立站在李老师桌前,两个人正在谈话。她转身站在了走廊上。
办公室里,李老师正在询问胡立是否有改专业方向的意愿。胡立成为近几年来唯一成功构建模拟文明的辅助架构生,这让系里看到了他的潜力。
“以你的精神力,可以尝试改练系统架构。以你目前的进度,估计最多只需要一年时间。”
然而胡立想都没想地表示了拒绝:“老师,我不想再多读一年。”
“是有什么困难吗?是的话可以提出来,我来向学校申请。”李老师说。
“没有什么困难,”胡立说,“我只是觉得辅助架构这个方向也挺好。我相信只要有实力,任何位置上都可以发挥出作用。”
这番话说得堂皇阔大,让人一时竟找不到反驳之语。李老师看着胡立,仿佛在探究胡立的真实想法。
“你再考虑考虑,毕竟系统架构的发展空间比辅助架构要大得多。”
“老师,不用再考虑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胡立走出了办公室。一直没说话的辛老师说“这个学生,还是有点太冲动,”一语未了,办公室的门敲响,嘉兰站在了门口。
辛老师让嘉兰来,主要是想了解她的进度。
“我看了系统记录,你现在还在进行模拟文明构建是吗?”
嘉兰说是。
“目前构建到哪一步了?有希望在近期通过系统测试吗?”
这个问题让嘉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是整个年级里,目前唯一还在坚持模拟文明构建的辅助架构生。”
“我相信你的判断,也不是质疑你的构建能力,但距离期末越来越近,我希望你能综合考虑,有所取舍。”
虽然刚刚才说胡立冲动,但因为他的成功,辛老师给出的建议里还是因此蒙上了保守的色彩。
“如果你坚持进行模拟文明构建,我觉得你可以向胡立请教请教,他构建成功,或许有些经验可以分享。”
“时间紧迫,嘉兰,必须要抓紧时间了。”
高空之外,黄昏开始上演。黄昏降临时一切总是显得很安静。在这安静中,嘉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她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黄昏的昏暗里,她走下一层楼,在楼梯转角处,她看到了一个高而瘦的身影。是胡立。他显然是在此等候她。
嘉兰面无表情地越过了他,没有留下任何交流沟通的缝隙。
****
子季日复一日地履行着他的看守职责。初秋,宫内过来一个传令官,宣布大王今年将在子季看守的地界内进行秋狩,要求子季召集所有役人提前清查山林,杜绝私狩。
这件事让子季足足忙了两个月。到大王亲狩的那日,旗帜高张,车架绵延,骏马奔腾,逶迤至天际。子季站在队列后排,躬身向骑在马上的大王行礼。他官级低微,虽然清理狩场的任务主要由他完成,却不够资格站在前排,只能站在末尾,偷偷抬头看一眼王驾的威严。
秋狩结束之后,时至深秋,气温下降。当早晨说话呵气如雾时,子季令渔役下网,捕捞养了一年的大小池鱼,分批送往王都交割。
这一日,他带着两名渔役,第三次押送鱼获前往王都,忽然在城门口感受地面传来一阵震动。往后一看,却是一匹快马,马上人高举旌旗一路冲了过来。子季忙带人后退,让过这骑士。
骑士冲过了城门,留下一地的议论纷纷。子季领着人重新排队进入城门,看着骑士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北方戎人作乱的消息很快从王都传到了城郊这三间小小草屋。
“子季大人,那些戎人会打到这里来吗?”渔役忧心忡忡。
子季说不会,“这里是王都,京畿重地,戎人打不到这么远,肯定在边境附近就被歼灭了。”
然而情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野蛮人竟勇猛异常,洞穿了边境,烧杀抢掠,一直逼到了王都城下。
无聊而安闲的日子早已粉碎,随着战火的不断逼近,城内外逃难的人流涌出又涌进。子季裹在人群中,挤进了王都。
城门紧闭,城墙上站满了执戟弯弓的卫士。城内门户紧闭,一片凄惶。
王都被围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在边境守军和赶来救驾的诸侯国联合围攻之下,戎人终于退兵。
城门再度开启的那日,子季穿过城门,看到了满目疮痍。
河干水枯,山林如焚,白骨曝露,道无野犬。
他缓步向前,目之所至,生机断绝。他看着这一切,忽然,一种缓慢而深沉的战栗,如远远车架上的战鼓,快速靠近,瞬间响彻天地,让他全身血肉都颤抖起来。他感到了一种狂喜,一种无法抑制的狂喜战栗,他站立不稳,他忽然高举双手,看着天空,虔诚地匍匐在地上:
苍天啊,你终于决定颁赐你的旨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