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长的通道,住院部的环境与主院截然不同。如果说主院内的布局犹能分辨出现代社会的痕迹,那么住院部大厅显然更趋近于副本世界的审美。
大厅内部近似五边形,墙壁泛着死鱼肚的青灰,上面贴满了看不懂内容的大字图,头顶倒悬着骨骼外形的苍白明灯,脚下是毫无规律的灰黄地砖。若是细看,地砖的接缝线在灯光下隐隐发红。
跟在护士身后率先走入大厅的那一瞬,宝莱无端感到心悸。
这样的心悸并不源于一众诡异投来的挑剔审视的目光,那更像是来自自己的身体内部的警告。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宝莱低声询问。
除了被室内装修丑到眼睛疼的季浮灯闻言意外地看着她,扫视一圈后得出结论,飞快说了句什么。
宝莱没听清,停下脚步。
刚一站定,季浮灯就靠过来耳语道:“是那些病人有问题?你要不要到我后面,我给你挡着它们。”
他以为宝莱是受了那些诡异病人的影响。
季浮灯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显得有些鬼祟。宝莱一时失神,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落在季浮灯身后的墙面上。
层层叠叠的大字图边角上正清晰地写着“乌金研究所”“万事灵”“自愿报名”等字样。
导诊台后同样坐着长满细须的前台,它昏昏欲睡地撑着下巴,对大排长龙的叫号屏幕和面前来回游走的病人熟视无睹。
护士本想无视前台上楼,但刚走到楼梯就被一滩黑油拦住。
黑油中缓慢升出一只手,手心有小口,细密的牙齿镶嵌在小口边缘,张张合合:“封锁什么时候能结束!我痊愈了!我要回家!”
此话一出,身后那些诡异纷纷应声,焦躁不安的情绪蔓延开来。
宝莱原以为这些都是等着看病的病人,却没想是被强留在这的。
她想起护士来时说的话,因为“医院内部出现了动乱”,所以封锁医院吗?
“没有封锁。”
护士熟练纠正,就像它当时向宝莱纠正“逃跑的病人”一样:“院长现在不在医院,我们没有进出医院的权力,请再等待片刻,等院长回来就会有答复。”
说罢,护士想绕开黑油上楼梯,却被一把抓住下肢,整个人因惯性弯成圆弧,身子几乎平行于地面。
不知从哪冒出了几声闷笑。
“谵胶先生,请不要随意触碰医护人员。”
护士慢慢直起身,转过头来时脸上细须根根竖起,如同刺猬,即使看不到神情也能察觉凶狠。
被叫做谵胶的黑油手瑟缩了一下,松手:“抱歉,我只是想回家……”
护士却不听解释,一条细须从裤腿里伸出来捆住谵胶:“您的病情加重了,需要立即治疗,请随我来。”
细须看上去并不牢固,但谵胶在被缠上的那一瞬就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被生拉硬拽地从黑油中拖出来。
护士看也不看,转头对幸存者说:“快走吧,VIP病人都等急了。”说罢,便继续向二楼而去。
它全然不顾被拖行的谵胶在一层层台阶上是怎样狼狈,每一次磕碰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好似谵胶无言的抗议。
宝莱的好奇心理又占了上风,她跟上谵胶,亦步亦趋地观察对方的状态。
被从黑油中拔出来的谵胶很像人类的一截手臂,被截断处粘连着浓稠粘腻的黑色油脂,在台阶上留下痕迹。
宝莱对谵胶留下的痕迹蠢蠢欲动,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物件。她没背书包,副本里带出的杂物都送给官方研究小组了,只有口袋里还放着一块被包好的颜料。
谵胶被一路拖行至二楼,来到一处隔断前,护士停下脚步:“特殊病区内的事不归我管,进去后会有人安排你们,听安排就行了。”
护士带着谵胶朝反方向而去,那里有一处未知的转角——
没有丝毫犹豫,眼看着护士的身影被墙壁遮挡,宝莱拽上季浮灯直接跟了上去。
“等等……”
茅裕来不及挽留,下意识想跟上世界的脚步,便听一旁的门由内打开。
他生生转回来,余光里,和他动作差不多的于洪春。
门后出现另一个面带细须的护士。
这个护士身形较矮,脸上的细须微微下垂,看起来有些疲惫。在扫视一圈众人后,它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退开一步,示意其他人进入。
没有人动,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什么。
时间在此停滞,二楼安静极了,特殊病区内也是寂若无人。没有机器的播报,没有病人的呻吟,更没有医护人员的交谈和对话。
于洪春忽然别扭地往后退了一步。
门后的护士瞬间探出头来,精准地定位他:“你去哪里?”
于洪春僵在原地:“我、我,看看,就看看……”
他讪讪地回到原位,后背沁出的冷汗将衬衫黏在皮肤上,即使不抬头也依然能感觉到诡异正注视着自己。
明明那两人离开它都没说什么啊!
直到现在,转角后依然没有传出尖叫或哀嚎,听上去比进特殊病区安全。
于洪春心有不忿,小声发牢骚:“你没发现我们……”
“好了,我先进吧。”
伍忠打断他的话,率先迈步,顶着护士无声的警告,进入了病区。
有了这样的示例在前,护士幽幽退回门后,作为视线焦点的于洪春终于松了口气。
他含怨地回头看那处拐角,一时间也不再胡思乱想,紧跟着伍忠进去。
“啧。”
茅裕对着于洪春的背影小幅度挥动拳头。
别以为他看不出后者的险恶用心,想把祸水引到别人身上,他最看不上这种人!
茅裕看向余晓苒,只见余晓苒收回目光,脸色平静,仿佛刚才发出惊呼的不是她。
余晓苒拉着余母的手,推着轮椅进入了特殊病区。
转眼就只剩下茅裕了,他最后看了眼转角,耸耸肩,进了门。
转角后有什么?
在他们安静等待某个结果的那几秒,宝莱想了很多东西。
她看到一条向下的楼梯,灯光明亮,将黑暗驱散,使每一级台阶、每一根栏杆都看得清楚明白。
谵胶的黑油痕迹一路沿伸下去,似乎能看到那个满脸细须的诡异是如何拖拽着另一个诡异平静地向下。
向下。
向下预示着什么?
宝莱站在楼梯前,自进入住院部以来的心悸愈发清晰,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警告她不要靠近,不要进入,不要回想。
——不要回想!
脑海中隐士的声音乍现,如同贴着耳廓怒吼,带着记忆里分毫不差的痛苦和安抚。
——你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支线?幸福医院不都已经过完了吗?
——你是完整的。
——行了,我看你是副本下太多下傻了,让隐士给你安排几天休假吧。
——听话,我们去3区。
……
因无限靠近诡异而升起的战栗尚未平息,季浮灯回想起刚刚那一幕仍心跳如雷。
他知道宝莱总有些奇思妙想,却没想到她居然敢无视副本流程,直接尾随诡异。
两人离护士最近时甚至不到两米!
幸运的是,护士的注意力被谵胶占据,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
两人跟到楼梯口,宝莱忽然停下脚步,季浮灯不明所以,只得目送护士离开。
“你还好吗?”
季浮灯见宝莱迟迟没有回应,迟疑地用手背搭上宝莱的额头试温,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了又看。
在他的视角里,面前的楼梯并无特殊之处。
听觉和触觉带来新的讯息,宝莱终于从混乱无序的记忆里回过神。
本以为会看见谁的脸,应该长着幽绿的鳞片,白炽灯下偶尔闪过亮绿的光……却先被季浮灯的眼睛吸引。
季浮灯的瞳孔是深棕色的,在明亮灯光下泛着光泽,好似暮春时节的湖面,将柔软藏在水底。
这样的眼睛不会出现在诡异身上。
宝莱眨眨眼,将残留的绿色幻觉从季浮灯的脸上剥离,殊不知自己这样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更显迟钝。
季浮灯面露忧色:“你看到了什么?自从进住院部以后你就不对劲。”
“你害怕了?”
宝莱嘴角轻扬,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特殊病区应该比这里安全点,不过现在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我以为我的死活对你来说不重要。”
宝莱停顿片刻,“嘁”了一声,她从楼梯口后退,左右打量周围环境。
如果没有经历过那阵心悸,她不会觉得这条楼梯有多重要。
它看上去就像普通的连接楼层的一部分,下方的光线明亮,第一眼只会认为楼梯通向大厅。
但宝莱却对这里有着莫名的记忆,几乎到了应激的程度。
隐士和魔术师一直反对她回到幸福医院副本,每每追问都语焉不详,后来2区全区沦陷,宝莱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来看,问题的源头就在这楼梯之下。
哈!她不明不白重生,可不就是为了揭开谜团嘛!
宝莱心里冷笑,再次接近楼梯口。
有了心理准备后,种种异常都被她拆解消化,心跳加速,后颈发麻,额角冒出冷汗,身体某一部分开始隐隐作痛——
是右手。
手指、手心、手腕、小臂无一不在痛。
“对了,你为什么会同意跟我下副本?”宝莱说:“你应该知道吧,我不会保护你,我是为了你的道具。”
季浮灯怔愣片刻,不理解宝莱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话题。
“说话。”
“因为……你?”
季浮灯尾音突兀上扬,自己也不确定。
那时宝莱的邀请完全就是不公平条约,她要季浮灯和她下副本,死活看命,道具还要归她。
这话要是说给别人听,非觉得宝莱疯了不可。
可季浮灯偏偏就答应了。
重生后遇到的人事物在脑中闪过,发生的一切事都有迹可循,唯独季浮灯,宝莱想不明白。
她也无暇多想。
越往下就越恐惧,情感上明白这只是一层层普通的台阶,理智却在拼命警告远离危险。
到底是什么危险!谜语人都去死啊!!
“说清楚点,为什么。”
宝莱说得轻松,如果不看她越来越僵硬的走姿,光听语气还觉得她在闲聊。
季浮灯正想解释,抬眼看见宝莱的动作,忽然觉得不对劲,定睛一看:“你手怎么了?!”
他连忙过去扶住宝莱,在碰到右臂时后者下意识抽气。
“扶另一边。”
宝莱痛得脸都白了,趁着季浮灯换边的空隙,她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不知是不是幻觉,她看到鲜血从关节处渗出,汇聚成一条条蜿蜒的血痕,在指尖凝结,滴落到地面的那一瞬便消失无踪。
宝莱问季浮灯:“你看到了吗?我的右手。”
“什么?”
“我的右手,好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