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熵眸中血丝赤红,双手因过大施力而不住震颤。
他的指节牢紧地贴合在景玉甯的脖颈上,将那处单薄的皮肉都摩出了一片殷红色。
指缝中渗出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连同甲缝也被灌满暗红的血泽。
无数血柱延过男人经络分明的手背向下流去,最后黏在彼此相连的肌肤与衣袍上。
景玉甯手中尖利的玉片割在离喉咙极近的位置,赫连熵根本来不及调换方向,只能借力朝旁持去,双手直接裹住了景玉甯的手。
血腥气弥漫鼻尖,二人交撞的手还在不断使力,因景玉甯咬紧双唇,仍在同男人继续相持着。
他的力气不及赫连熵,但利刃在手反是牵制住了赫连熵的举措。
赫连熵低下眼,掌中不断流出的血液变得愈加深浓。
这血将景玉甯从胸口到小腹的里衣都尽数染成骇人的暗红色,阴影及下形似沉黑团雾。
但他这时根本顾不得这些,也顾不上自己掌心传来钻心的剧痛,只得咬紧牙,对人喝道:“玉甯,你先放下,我同你好好说!”
火光蔓延幔帐,焰烧灼燃肆起,起有薄发之势。
侍从匆匆喊水来扑火,烈烧的火芒急剧动荡,使室中光线忽明忽暗,极具惊惧惶恐之效。
帝王与皇后的影子相互交叠,覆在墙壁之上,如池中游疾的鱼尾,两道暗影弥长幽深。
陆齐和俄而冲上来的林英当即在帝后面前跪地叩首,纷纷把头重砸在地面,额首磕到乌青,他们焦急地朝向景玉甯哭求道:“皇后,奴才求您三思!求您三思!”
“皇后,您是大尚万民的苍柱,奴才恳求您以自身为重!”
涕鸣的恳乞与噼啪作响的火烧声几乎响在同一时刻,焦火烈焰攀爬至珍兽野皮,随即便燃烧出十分刺鼻的味道。
景玉甯淡淡地睨过陆齐和林英一眼,神色依是阴然冷冽。
少顷,他转睇向赫连熵,只问:“陛下要同臣说什么?”
手中力道自始不减,更为剧烈的刺痛在掌中绽开,血液再次溅射到景玉甯的脖颈上。
赫连熵使出成倍的力气辖制住那刃端,为使玉片不往青年脖颈的深处扎去,他的手继续大力相抵,手背上的筋血青黑,额角随之冒出不少细汗。
他实在怕极景玉甯这一刺下去,会有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不可能放任何人伤及他的玉甯,哪怕那个人是青年自己,也断然不可。
赫连熵忍住手掌内近乎断裂的痛苦,启开唇,对景玉甯说:“你不愿,我不勉强你,听话好么,先放下。”
他的声音闻之微颤,还带有些许哄劝的意味。
汗水从额角流至凌削的颚骨,在呼啸焰光中发出微荧轻辉。
见青年还不停手,赫连熵沉音加重:“放下再说!”
汗珠掉落,火焰灼烧,背后烈光向上吞噬起内殿粱木,木片星星碎碎开始从上方层层掉落。
赫连熵皱起眉,危急时分终于寻到时机腾空出另一只手,即刻按住了景玉甯的肩,把人强行地扳正过来。
二人发丝凌乱地缠绕在一起,墨色相渐交连,然而掩在深影下明利的浅眸却杀意不减。
赫连熵与青年的目光对视上,金瞳映照出强烈火光,无尽的恨意在这一刻如同万针穿身袭来,使赫连熵的身形霎时停滞下来。
掌中玉刃内镶嵌的缕缕金丝十分尖利,碎裂的马樱丹只留花蕊的纹路与乌血染为一体。
赫连熵已然痛至麻木,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极速凝干,尔后便有新血自崩裂的深处聚集而来。
……是他操之过急了。
赫连熵瞵望住景玉甯在这焰芒下终于不加掩饰的仇容。
素雅眉眼染上名为憎恚的暗火,视野破入男人深幽的瞳孔,比狠戾刀光更不见血影地钻入胸口,削戮着他的肝肠与寸田。
帝王实在不料景玉甯会做出自戕的举措,他认知中的景玉甯总是一副克己且冷清至极的样子,即便心起盛怒,也该是无声无息地以谋略来抗击他。
可当下,他竟是绝望到宁可选择自戕也不愿同他种下一道情蛊么?
赫连熵口中津液流尽血腥与苦楚,发育滋长的蛊虫分明还未到成型之期,可他的心却已如被撕烂啃咬一般,血流成河,痛不欲生。
他私心里欲见青年揭去这层理智的表皮,露出内里真切的心绪来。可同期他又自作聪明地推断着,像青年这般之人,纵使一时有怒,也不会在尚未临到悬崖时就先行将自己逼至绝路。
赫连熵今日一举,并非一时兴起。相反,这是他多日来辗转思索后的筹算。
他欺骗了景玉甯。
这只被他下在金蚕叶中的蛊虫,根本不是什么边疆情蛊。
这蛊全无两情相悦的效用,纵使吃下去,景玉甯也不会因此而爱上他。
他今晚对景玉甯说的唯一的实话,只有那句:“我把我的命,给你。”
灼烧烈炎从烫热的高亮变至浓稠深黑,乌烟燃烧到木梁上悬挂的层层兽皮,使其皆数焚燃熏焦。
烘熏之下只看那缎厚的皮肉上竟滴下无数透亮油脂,眼前景象更具强烈诡戾。
赫连熵心口急速跳动,逐渐生出意识的蛊虫在他上丹处徐徐长出肉身,让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东西即将开始攀爬蠕动。
这道蛊虫,即是边疆部族禁物之最——单命蛊。
所谓单命蛊,当以一命为饵,相抵另一命存活。
用处亦是简单,以命换命,留一方独活。
这看似最为浅易的蛊术,却是逆天改命之本。比之毒蛊情蛊那类围绕于爱恨仇怨之蛊,不处在同一品级。
单命蛊的执蛊者必须承受心头血被生吞活剥的窒骨痛楚,方能使蛊虫种下。其后由种蛊者,也便是受蛊者服下那另一半蛊躯,蛊术即可成毕。
单命蛊所孕养而成的蛊虫虽是以执蛊者的心头血为食,却只会认种蛊者为主。
因此,种蛊者一旦对执蛊者起有杀念,那埋在执蛊者体内的蛊虫便会瞬时变得暴躁惨虐,继而近乎疯狂地啃噬执蛊者的丹府,直至血尽消亡。
这是赫连熵送给景玉甯的礼物,是他作为帝王,身为丈夫,最诚挚的礼物。
手中利刃缓缓定在原处再不得动弹,赫连熵顺势握上景玉甯的手腕,稳固住他的经络与骨穴。
赫连熵在很早前便知晓到,他与宰相的对局当比李党要更凶险万千。
若换作从前的他,每一步谋算与殃杀,朝臣烟云倾翻滚轧,君权当政,最终何人亡于这无影的屠戮,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自从景玉甯成为他唯一的软肋以后,这步棋便愈加举步艰难。
他势必要与宰相展开交恶相斗的一日,但前提,必要保障景玉甯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青年片时抬起头,露出了下鄂与唇间溅到的几滴血渍。赤暗的血落在他皓□□致的面容上,有如几颗诱引的痣,多了分妖冶与鬼魅。
赫连熵凝望着他的脸,回想起自己曾经在深宫寂寥的光影下,度过的繁数夜色。
先帝骤然殒命,太后一己之私霍乱朝纲,宰相横步青云一朝独大。
从景玉甯嫁进皇宫那一刻算起,或许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与宰相起始这场布局了。
深宫暗卫,内阁,司礼监,北亲王…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暗牌,早在很久之前便在赫连熵有意无意的作用中,站在了阵局各自的方位上。
景怀桑城府幽深,岂会看不清年轻君王深谙的心思与谋略。于是他进而虚与李党相持相斗,借机顺水推舟地将幺子嫁入中宫为后。
若说那时赫连熵因景李两氏欺君而迁怒于景玉甯,这才听取湘容的谏言做下那混账事,也不全然。
当时他所恼的,是佞臣独大到足以牵扰帝王。
景玉甯既是他们为此局择选出的一把悬于他首顶的刀,那合该由他亲手折断,再将这把刀在彻底废毁之前,把利刃转向太后,掀翻他们的如意算盘。
当初他设下这番弈棋之时,自认万无一失。无论景玉甯是否因此而废碎,他尚且都有余力借他之势废掉太后与宰相这一子棋路。
可意料之外的是,景玉甯并非与景怀桑同路,即便遭受灭顶耻辱,青年还是毅然决然为赫连熵开局出一片湛新朝野,以自己的无双才智襄助帝王步步夺权。
至此,赫连熵才意识到,上天终于在他漫长独行在深黑巷野的深处,大发慈悲地赐予了他这世间的珍宝。
却被他自己,亲手摔碎了。
即使后来瑰宝玉身一如往时般莹白,而那横在心底碎裂的缝隙卻再无回还之余。
赫连熵慢慢移开禁锢在景玉甯肩膀上的手,他抚上景玉甯灵薄的下颚,以温热的指腹为他擦拭去上面点点血迹。
从前意在针对权臣的筹谋,误会与本相屡屡攀升,即便后来想过如实告知,却左不过是在青年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田上再多插一把毒刀而已。
往事既注,追悔难寻。
曩昔种种犹如江河流转,历经数年却又再度回了来。便同现在一样,追忆回溯,即是可念不可说。
赫连熵一直站立在景氏父子局之外,比景玉甯要看得更为周全与遥远。他晓然得到,景玉甯因书信向沉风铭动情,后被蓄意误导致使他困顿于囹圄,久年苦尝沉痛。
他也知道景怀桑默许帝后同朝,助得岳黎登上大学士之位,真实意在断送景玉甯的后路,将之彻底送上君臣的死局。
这样的父,与其称之为“父”,不如称为一名深藏暗底的执棋者。景玉甯是他培育多时的棋子,为在关键之机一招得胜。而在得胜之后,这颗棋子将面临怎样处境,赫连熵不敢再深想下去。
然而这些揣测,赫连熵不会向景玉甯主动提明。
那是青年唯一的生父,他已经失去的足够多,赫连熵再不忍剥夺他最后一丝念想。
倘若真有那一日……
——就让他,替他承担这命运吧。
赫连熵如是想,思绪却又无比怅然。
锋利的刃面停顿在掌中,他稍许施加技巧,扣过景玉甯的手指,那碎片就即刻被卸了下来。
二人手掌相离,赫连熵摊开手。俯眸看向黏合在掌心的碎玉片,一时却愣在原地。
只见,这枚摔裂开来的玉片,自始至终,尖锐的一端都是向外刺去的。
这深深刺穿在他的掌中,砸入肉血皮骨的玉片纹丝不动。
创口深不见底的厉伤被整片锋利的尖端牢牢堵住,赫连熵启开唇,一时又忘记了自己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景玉甯从未想过自戕,他要刺的人,从来都是他。
赫连熵转过手,看向自己布满青筋的手背中央有一道尖端刺利的凸起,分明已是将他的整张手全然刺穿了。
但男人最后竟是笑了起来。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沉黑的瞳孔在火势光亮中映射出旁人看不懂的神彩。
……这才是他所知悉的景玉甯,宛如雪狐一样狡猾又冰冷的青年啊。
“玉甯。”半晌,赫连熵从地上站起身,随之拉上青年的胳膊,把他也掺扶起来。
他深深注视向景玉甯被自己身影笼罩下的面孔,最终,沉吟道:“你既无法爱我,那就永远地把我恨下去吧。”
说完,他折身端起矮脚桌上整壶金蚕叶,就着那弯弧修长的壶嘴悉数灌下余存的金蚕叶水。
不待青年反应过来抬步欲逃,就被他揽住腰肢,撞回在赫连熵坚硬的胸膛上!
帝王不由分说地捏住景玉甯的下巴,吻上他的唇,将口内的金蚕叶全部渡入到景玉甯干涩的口中。
不管青年作何挣扎,那另一半的残蛊还是顺着喉头一点点流进了身体里。
至此,蛊虫成型,单命蛊在二人彼此的心口间,彻底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