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抱着手炉,呵了口气,沉痛地道:“看来师兄是被南星的指头给摁伤了,可惜我如今算不上他主子,没法代替他赔礼道歉。”
他语气真诚地劝道:“蔺公位极人臣,权侵朝野,若是他哪里做的过火了一些,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也只能忍耐一二,息事宁人,还是不要太斤斤计较为好啊。”
宋维谦胸口一哽,总觉得哪里不对:“他都能为你净身,自然永远都是你的家奴……”
沐九如不想和宋师兄多话了,脑袋一别,眼睛一闭,又准备装睡。
宋维谦发现沐九如又要自闭,想来是话不投机了,只好搜肠刮肚地寻觅新话题。
屋外恰好响起叩门声,蔺南星的话语也随之从外间传来。
“少爷。”
沐九如立刻回过头,睁开了眼睛。
他盈亮的眸子望向门扉上的模糊人影,热切地道:“多鱼,请蔺公进来。”
多鱼应了一声,跑去给蔺南星开门:“蔺公快请进来吧。”
蔺南星的身上依然带着浓浓的水汽。
他今早好容易哄完了景裕,下午抽空去御马监处理了公务,直到太阳都快下山,才终于找到了机会溜回府第,火速洗了个澡换上新衣。
这才敢干干净净地来见他的主子。
如今的蔺公公一身清爽素衣,眉飞入鬓,目如寒星,虽然脸上有些青紫,额头还破了一块,也是气宇轩航,长身玉立。
蔺南星心情舒畅地走到床边,刚准备问好,却见沐九如脸色有点沉闷,像是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连忙俯身跪下,关切地问道:“少爷,你今日身子还不舒服吗?”
沐九如想起他刚才被宋维谦气闷的经历,眨了眨眼,郑重地道:“恩……我大抵是被什么摁到了胸口,心头很不舒服。”
蔺南星信以为真,凤眸飞起,目光刀子一样射向宋维谦,道:“宋太医,怎么回事?”
宋维谦:“……”
宋维谦狠狠地搓了把脸:这对主仆怕不是他前世的冤家,是老天派来收他的!
宋维谦没好气地瞪了蔺南星一眼,酸溜溜地道:“能有什么让他心口不舒服的,是你昨夜摁了吗?”
蔺南星愣怔,霎时间竟听不懂宋维谦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他怎么敢摁主子的胸口?
沐九如千金之躯,没有少爷的允许他是碰都不敢碰一下的。
这宋公子突然发什么癫?
沐九如瞥了一眼口无遮拦的宋维谦,轻咳两声,把话题转移开来:“师兄方才给我把了脉,说我已无大碍,只要往后好好将养着,活到四五十岁都没有问题。”
蔺南星的脸上露出一些好看的笑意,却在听到“四五十岁”几字之后,眉峰皱了起来。
他家少爷今年已经二十有八,若是活到四五十岁,可不就只能活个一二十年?
当今的富庶人家,谁人不活到六七十岁的?
就连吃了四年仙丹的先帝都活到了四十多。
蔺南星不满地道:“宋太医,你开药时莫要留手,把好东西都往方子里放,就是有什么药是御贡的,或是难寻来的奇珍,也尽管开进去,我自会全部弄来。”
他眸色沉沉,凝望着沐九如,略显阴翳地道:“少爷怎么能只活到四五十,他必要长命百岁才行,你若是医不好,我便把你岳丈关来这里医治少爷。”
宋维谦的岳丈是太医署的院判,是能直接医治皇上龙体的御医……
人家好好的院判若是被蔺南星给抓过来治沐九如,估计不仅要被这阉人使手段弄丢了官职,医治好沐九如以后,有没有活路也很难说。
宋维谦就算不在意他的岳丈,听到这样无法无天的话也是一阵牙酸。
他心想:还好这阉人不是皇帝,若皇帝是蔺南星这脾性,怕不是动辄就要提出些无理要求,然后办不到便让太医署全部陪葬!
他师弟这身体怎么也不是长寿之相,蔺公公心里头没点数吗?
这是医术能解决的问题吗?
这是仙术才能解决的问题啊!
宋维谦龇着牙道:“寿数之事,你莫要太过强求……九如是我的亲师弟,我自然会竭尽所能地医治他。”
他思量片刻,还是提笔写下了几个方子,斟酌着道:“我想想,宫中这些药材给换上的话,效用或许会好些,还有些食补的方子我先给你留着,咱们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
蔺南星闻言还是不满,脸色越发黢黑,杀气森森往宋维谦身上灌。
宋维谦都感觉他要被蔺南星冷不丁地给拧断脖子了,他额头冒了几滴汗,不尴不尬地描补起来:“这……主要还是得看九如自己的体质,他若能日日好吃好喝,强身健体,心情也舒达,不多思多想,指不定活得比你我还长是吧。”
他勉强笑道:“哈哈。”
蔺南星见这话还算中听,眉目总算舒展了些许,不自觉溢出的杀气也收了回来。
他认认真真地应和道:“少爷必然是能活的比你我都长的,他之前那般苦都熬了过来,长命百岁不在话下。”
宋维谦呵呵一笑,心想:也就你这阉人这么敢想,要是靠说的有用,还要大夫作甚……
你怎的不去当巫医呢?
果不其然,那阉宦又开始了言语功夫,行巫似得叉起手,对他的心上人施法起来。
“少爷,万福。”
沐九如本是专注地听着两人打言语官司。
他耳鸣未消,听人说话便要仔细辨别,骤然听见“万福”二字还以为是自己耳朵里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笑开,眼里沁出恬静的笑意,回道:“万福,南星。”
宋维谦又牙酸了,这两个人成天地打小暗号。
六年前是这般,现如今还是这般。
万福叉手礼都是前朝的事情了,沐九如却总是陪蔺南星玩得不亦乐乎。
宋维谦气闷不已,又觉得他的心上人好生温柔,就连对个下人都诚心实意,宽厚体贴。
沐九如虽是士族子弟,与他相交之时,也从未对他这样的市井大夫颐指气使过。
如何不让人喜欢。
宋维谦不甘被排挤在外,尽力加入他们的行列,清了清嗓子,挤了过去:“我来给九如起针。”
蔺南星来时就见沐九如身上插着银针,听闻宋维谦要起针,不敢延误医治,立刻后退几步,给宋太医让出位置。
沐九如的视线也跟着膝行的蔺南星移动了些许,漂亮的柳眉轻轻蹙起。
宋维谦靠近过来,手指搭上他的肩头,轻微的几下刺痛过后,银针被尽数起出。
宋维谦收了针,清洁过后往针篮里插好。
蔺南星自觉地帮沐九如整理衣襟,大手灵巧地替主子系好衣带,提了被子给沐九如掖到胸口。
他拿起置在沐九如腰腹上的汤婆子,颠了一颠,便把汤婆子塞进了被子里,吩咐道:“多鱼,拿个被中熏炉来。”
被中熏炉制作工艺复杂,又要燃烧碳火,现在已极少有人家还在使用,全都用汤婆子替代了。
若说被炉有什么优点,除了造型精致之外,便是比汤婆子要轻便上很多。
多鱼暗暗咂舌,佩服地想道:沐公子如今半点力气也没,汤婆子架在身上怕是也会消耗郎君的元气。
被炉分量极轻,还是球形的,哪怕沐公子提不动,若是想要搬运也可以推着滚来滚去。
不愧是蔺公!
这伺候人的本事,咱家还有的学!
多鱼极有事业心地分析着伺候人的学问,嘴上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屋,轻轻地带上房门。
蔺南星见沐九如失去了暖手的汤婆子,如今两手空空,手掌还在幽幽地颤抖。
他轻轻地搭了下沐九如的手背,感觉上面的皮肤微凉,轻声地问道:“少爷,我先给你暖会儿手可好?”
沐九如愣怔了一瞬,歪头望向高大的蔺公,眯眼看了一会,轻轻点头道:“那就,有劳南星。”
蔺南星立马给双手呵了口气,用力搓了起来。
他搓完之后把双手用巾帕擦拭干净,这才拢起沐九如的素手,掌心贴着沐九如消瘦的手背,兢兢业业地传递着体温。
沐九如方才捂着汤婆子,手心是暖的,手背却顾及不到;如今蔺南星的双手覆了上来,他的手心手背全暖了,心里也一片煨热。
宋维谦在一旁面无表情,生无可恋。
这主仆二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的,虽然六年前这两人也没少这样。
……可那时的南星才十四不到,精瘦精瘦的一只小厮,就算给沐九如暖手也一看就是个伺候人的。
现在这情景……
蔺南星本就生的够不像个阉人的了,极大极高,还,还挺俊美……握着沐九如的双手……这两人昨夜还……
宋太医的五官好一通扭曲。
可蔺南星就是个阉人、奴婢,他怎么也不能和奴婢去较劲啊,多掉份!
宋太医嘴里苦涩,心头气恼,无名的酸涩只能靠吨吨灌水来消解……
蔺南星心无旁骛地暖着沐九如的双手,主仆俩说了会儿关于沐少爷身体情况的小话,也没人给宋维谦半点关注。
宋维谦更是气闷。
不一会,多鱼捧了一大一小的两个被中香炉进来。
蔺南星取了大被炉塞进沐九如脚边,象牙制的小熏炉则塞进沐九如的手里。
莹白|精致的一只,捧在沐九如精雕玉琢的指尖,鲜花着锦,俊秀无双。
他怕沐九如的手背再次冷着,拿来一块小毯子盖住熏炉和他家少爷的上半身。
一口气做完了这些,他将将想起水牛一般的宋太医,询问道:“少爷,你还和宋公子叙旧么?”
沐九如望了一眼传来“咕嘟”声的地方,摇了摇头:“宋师兄这两日十分操劳,也该好生休息休息了,我就不再强留叨扰。”
蔺南星听出沐九如的逐客之意,上传下达地道:“多鱼,你送宋太医回府吧。”
他顿了顿,看向被喝空的水壶,道:“让多贤把今年秋贡的银毫包些给宋太医,与诊金放到一起,让宋太医一并带走。”
宋维谦还是有些不舍得沐九如,他不像蔺南星,五年前还见了沐九如一面。
他已整整六年未见心上人了,可太医署的工作他一日未辞,便要尽心尽力地做着。
宋维谦本还在翻来覆去地犹豫离不离开,何时离开,现在便正好顺了话头,拱手告辞。
多鱼的便殷勤地引着宋维谦走出了屋门。
房间里终于清净了下来。
蔺南星仔细端详着主子的面容,见沐九如今日果然精神不错,眼睛也莹亮如秋水一般,熠熠生辉。
确实是并无大碍,好了许多。
往后只要好生将养着,他家少爷定能福寿绵长。
蔺南星见沐九如的唇瓣有些干涩,贴心地问道:“少爷,要喝点水么?”
沐九如眨了眨眼,抿着嘴唇,小声地道:“等下……让多鱼来伺候我喝吧。”
蔺南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伺候请求竟会被回绝,还是因为主子想让多鱼来伺候!
本来温馨的小屋,在蔺公眼里瞬间就像是染上了凄风楚雨,六月飞雪。
蔺南星如遭雷劈,想道:多鱼竟是这般地擅长妖言媚主!
不过半天,他的少爷居然就宠信上了多鱼!
这还是他亲自送给少爷的小厮,转眼就爬到了他的头上!
高大威武的蔺公公心中不禁有些酸涩与悲怆。
他今年已二十岁,早就过了做小厮的年纪,还长得这般高大……
确实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会更喜欢多鱼那般可爱的小厮,而不会选他这个做杂役都嫌太凶悍的奴婢。
蔺南星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柔柔得一把,几乎都像是在哼哼唧唧,他恳求地道:“少爷……我来吧,我在屋里时,不要用那多鱼,我比多鱼好使,比他周全。”
好生可怜的模样。
像是怕被主子抛弃了的小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