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惊天动地下来,土地庄稼毁了一半,本就逼仄的空间更加紧缺,但众人还是拆东补西,给姜钤收拾出了单独的住处。
大家多多少少都受了伤,所幸没有性命之忧。滕掌门妖力耗尽,暂时无法恢复人身,胡强便成了主事,看着一众无处安排的门人,犯愁道:“要不顺子你和我去客栈挤挤?”
“住在这里吧。”一旁姜钤突然开口。
“这不成,”胡强不假思索道,“你喜静,刚入道也需要巩固……”
姜钤打断:“别让我说第二次。”
不怒自威,竟有种他才是一门之主的错觉。
周遭即刻安静下来。姜钤意识到自己又端了架子,无奈找了个台阶:“我准备在此地重建神女庙,你们留下,也可做个帮手。”
既然决定留下,总要为这个不入流的小门派做点什么。
直到现在,他还处在立地入道的恍惚中。
破石冈斩杀恶妖的消息不胫而走,周边的百姓纷纷前来道谢。屋内摆着大伙儿凑来的火炉炭盆,杯中茶水浑浊不已,却已是附近最好的新茶。
除妖大阵非一日之功,这一个个没心眼的人,当真不会怀疑或嫉妒?
十六把药汤分发给众人,蹲回他身侧:“主人,你不喝药吗?”
姜钤摇头。
他的经脉结构与凡人不同,不用药材也可自行修复。
十六又问:“那你饿吗?”
入道后便无需饮食,姜钤却有意不点破:“不是说庄稼地都毁了吗?”
十六嘴巴一扁:“但主人要是实在饿得不行,就先咬我一口吧!”
姜钤嗤道:“你让我吃土?”
十六一呆,懊恼地揪了揪头发。
衣袖滑下,露出的些许手腕上浅淡的伤痕,姜钤眉心微皱。
傀儡只能用息壤修补,在她把这具身子糟蹋废之前,还是得尽快回去。
*
入道后身体恢复得很快,姜钤一边筹备着重建神庙,时不时也抽空带十六和破石冈众人一同修炼,在他不甚耐心的指导下,竟又引导了几名弟子顿悟,一时成了破石冈全门的风标。
寒来暑往,春耕秋收,这些轻贱的生命,竟有着比仙族还要顽强的恢复能力,校场与农田形成两分却谐和风景,事事都不耽误。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着,姜钤看着窗外蓬勃生长的麦苗,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一日,十六凑到他跟前:“主人,我明天能不能出去半日呀?”
姜钤在灯下描画着神庙设计图,头也不抬道:“有话直说。”
十六难得扭捏起来:“隔壁村的李公子说想带我出去玩。”
姜钤笔尖一停,察觉出一丝诡异的内蕴:“就你和他?”
“是。”
对上那双碧幽幽的眼瞳,十六心里什么事也藏不住,索性直接道:“我知道不合适,可李公子万一是真心喜欢我呢?感情是处出来的,我想处处看。”
姜钤额角青筋一凸:“你们人鬼殊途。”
十六可怜巴巴哀求:“我会赶回来给主人铺床的。”
重要的是铺床吗?!
稍有舒缓的心又堵上了,至于到底在堵些什么,姜钤自己也不明白。
“不许去。”
“可是……”
“十六。”
十六难得执拗起来,魂魄一荡,挣脱了傀儡:“那我飘着去,不和他说话,总行了吧?”
姜钤倏地站起:“回去。”
十六不动,较真问:“事情我都做完了,主人为什么不让我去?”
姜钤面无表情道:“不怕魂飞魄散,你去就是。”
地面抖动起来,书籍纸笔噼噼啪啪摔了一地。明明才入道不久,威压却凌然逼人,十六吓了一跳,立刻缩了回去:“我不去了!不去了!”
不用吃饭的主人,好恐怖!
她肯服从,姜钤这才怒意稍平:“耕种事毕,你明日起不必去村里了,来我这里画三个时辰阵图。”
十六心头一凉:“能少画一个时辰吗?”
“那后日便多画一个时辰。”
十六毫不犹豫点头。
姜钤暗嘲不已:朝三暮四,傻得可以。
然而到了后天,十六不仅没补上欠债,还又少了画一个时辰。
她殷勤替姜钤扇着风,咯咯直笑:“主人真好!”
男人揉了揉额角:都说物似主人形,难不成自己反倒跟着她傻了?
*
平静的日子好像波心荡漾的涟漪,一晃就是数载春秋。
每到农忙时节,神庙的建造就会暂时停下,而秋收之后,众人便会快马加鞭赶上神庙耽误下来的进度,他们眼中除了不需言说默契,更含着对那个帮助他们占卜天象、倾囊相授的青年的信任。
这是姜钤三百多年生涯中,第一次被人信仰。
随着金顶红漆的神庙在破石冈拔地而起,最后的天劫也正好到来。姜钤在外面寻了处隐蔽之地,打算独自担下劫雷。
他杀业重,天道必然不会让他轻易渡过此劫,以防那堆死脑筋不自量力冲上来,还是不要声张为好。
刚走了不久,姜钤突然扬声道:“十六,出来。”
身后一路跟着的十六快速躲藏起来。
姜钤转身盯住她藏身的巨石:“装聋便永远别出来了。”
十六颤颤巍巍探出头:“主人,你不要我了吗?”
姜钤:“谁说我不要你?”
十六委屈不已:“可你都走了。”
她一现身,滕掌门也远远移来:“文谨啊,你对我们有什么不满直说就好,怎么还不告而别了呢?幸亏十六告诉我们。”
随后,张三顺等人也纷纷现身。看着一个又一个跟来的人,姜钤眼角抽搐。
全门上下,一个不拉。
这下,他不仅要挡天劫,更要兼顾这一群人的安危。
姜钤心脏狂蹦,嘴上却骂不出一个字。
眼见第一道天雷砸下深坑,众人毫不惧怕,反而啧啧称奇:“文师弟,你的雷咋这么猛?这是要成大仙啊。”
眼看雷云越聚越多,姜钤应对不及,只能吩咐道:“十六,画传送阵带他们回神庙避着。”
十六立刻行动——这些年跟在主人身边,她也学了不少阵法知识。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众人匆匆忙忙转移,十六却仍留在原地。姜钤气急败坏道:“怎么,还想与我同生共死?”
“主人,”十六眼巴巴看他,“我画的阵好像忘记加上自己了。”
姜钤一哽,情势已不及他斥责,只能迅速把少女扯入怀中,天雷轰然而下,重重劈在脊背上。
十六瞳孔骤缩:“主人!”
动荡过后,姜钤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已身处一片暗林之中,深青怪石嶙峋遍布,妖兽的利爪近在咫尺:“小公子,你朋友的骗了你啊。”
这情景诡异又熟悉,他垂眸看向缩小了不知多少倍的手掌,微微皱眉。
这一次,居然是心魔劫。
体格和法力都类同幼童,他即刻避开攻击,向着记忆中的神庙的方向疾奔而去。
幻象并非真正的妖邪,一旦滥杀,必会走火入魔。
然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神庙竟然化作一片虚无。
姜钤愣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
不对,破除幻境并非只是脱困,而是需要他叩问道心。
从前一心向道,为的是仙神的风骨与荣光,可在凡间走过这一遭,他是否还在固执己见呢?
思量间,眼前又浮现一段光景。庙宇之中,没有神族残阵的庇护,却有无数人与妖在其中诚心参拜。
只听众人祈祷道:“苍天诸神,文师弟帮我们渡过了那么多劫难,求你们行行好,不要再为难他了。”
这是他亲手筹划建成的神庙,每一块砖瓦,每一滴汗水,来自于这些再平凡不过的生灵,纵使没有联系上神女,却收获了另一力量。
十六颤抖却坚定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会保护主人的!”
她说话直截了当,毫不遮掩,姜钤竟不合时宜心神一动。
在他的认知里,仙族高高在上,被众人簇拥环绕,在十洲危难之际,则为他们提供庇护。可现在,他却在被一个残魂保护。
不,从踏入凡间的第一日起,他一直在被凡人和妖族保护。
惊红剑在手中浮现,他仿佛能看见姜钺眉眼带笑的模样:“大哥若是有空,不如去五城十洲走走,仙族困画地为笼太久了,其实我们与他们,本没有任何区别。”
“我希望有一天,无论世上有没有仙神,有没有玉京,众生都能够平凡欢喜,随心自适。”
原来是这样啊,所谓仙族风骨,并非灭除不虔诚者的清高与执着,而是民胞物与,深耕于心,凭自己的所作所为,让更多平凡之人信仰神明。
幻境外,十六呆呆道:“主人……”
刺目的华光里,姜钤凌空御剑,居高临下打断她:“叫仙君。”
*
听闻某人短短几年便成功历劫,仙门上下震惊不已。姜钤却直到安排好了破石冈众人,才气定神闲回到隐云庄,重新做起了清闲庄主。
他虽对外仍是那副孤傲态度,但细枝末节中,有心之人总能品出些许不同。
考虑十六护卫有功,姜钤便封了她一个女官之职,平时除却打理仙草,几乎没什么事。
然而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多想。
前来祝贺的宾客众多,十六立在屋内一角,看着姜钤忙碌却从容的模样,黯然神伤。
主人不是文公子,而是姜仙君。
那些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献去她从没见过的法宝,还带来了无数婢女。有了这么多帮手,主人是不是也已经不需要她了?
明明被封女官时很是欣喜,如今却只觉得空落落的,好像这个赏赐,只是主人随手打发给她的。她在仙门谁也不认识,本应该和顺子哥他们一样,留在凡间的。
她这般想着,便趁着主人忙于应酬时离开了傀儡,一路飘飘荡荡,差点被隐云庄护山大阵里的罡风吹散,好在惊红剑及时拦下。
姜钤黑着脸,堵住她的去路:“回去。”
十六不动。
这次不告而别,一旦回去,主人肯定会把她永远封在里面。
姜钤握剑的手一紧,威压瞬间爆散开来:“别让我说第二次。”
十六依然不动。
数年来,这个百依百顺的仆从,从不会反抗他的命令。
若旁人敢这般忤逆,早该吃苦头,偏一想到会伤了她,姜钤就是一阵心堵。
僵持半晌,他压着性子道:“十六,给我理由。”
虚空里看不清十六的表情,只听她道:“主人,我想投胎。”
姜钤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着牙关吐出来的:“且不论残魂投胎有多凶险,仙壤铸成的躯壳你不要,非要去受那轮回苦?”
十六坚持道:“我不怕苦。”
她素来把心思都写在脸上,可这一次,姜钤却始终看不破。
默了很久,姜钤不确定问:“你讨厌我?”
十六一个激灵:“不敢!”
姜钤嗤笑:“讨厌我,但不敢反抗?”
“我没有讨厌主人!”十六连忙解释。
“滚!”姜钤把阵法一撤,毫不留情甩开她,“你既然想投胎,便自己滚去轮回井!”
他话说得决绝,十六犹豫了片刻,竟真自己飘出去了。
姜钤隔着云山看她远去,气得头脑发晕。
她竟真就这么走了?
明明屋内还有宾客,可眼见那魂影在风里忽坠,他几乎不假思索,瞬移了过去。
“主人?”
姜钤在她周身凝出结界,语气仍然刻薄:“连阵风都对付不了,还想去轮回?”
虚幻的人影蓦地扑进怀里:“主人呜呜呜哇!”
鬼魂无泪,十六只能一阵乱嚎,又是后悔又是难过。
怎么办,她根本舍不得主人啊。
姜钤下意识想抱她,却眼看手臂穿过她的半透明的身体,只能气急败坏用灵力圈住魂魄,掏出怀中傀儡,把她粗暴地按了进去。
有了实体,十六却更加害怕起来,刚要挣扎,听姜钤冷冷道:“到了轮回井再离开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