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会意,忙道:“伯母肯指点我,是我的福气。还请伯母多教教我。”又冲余氏眨眨眼睛,“娘这一项都在忙着教导挑选上来的陪房,连我每日去了哪里都不清楚,我正愁没人教呢。”这是在暗示余氏,姚氏压根不会知道余氏越过她去教导了她的女儿,也就无从怪罪余氏揽事了。
余氏见她提起陪房,便也关切道:“陪房的事情,可不能一味让你母亲替你料理,你自己心中也要有数,往后量才分配人手,自己才能省心省力。”
娉姐儿点头道:“有数的,姓陶的五位管事,仁义礼智信,连同他们的妻子,都是各有司职的,有的在郦府扎根,有的专管我陪嫁的产业。田庄和铺子都是连着庄头、管事一道陪过去的,此外就是当年伺候过我的丫鬟们,如今都成了媳妇子,多数也会跟过去的。”
余氏见娉姐儿心中有数,便点了点头,也无意细细打听,言归正传,同她说起了郦家后宅的事:“郦家三个庶女,大姑娘郦红,生母洪姨娘,从前伺候过是老昌其侯夫人的,也算有几分体面。只是毕竟是下人出身,也不必过分高看了,将来红姐儿的婚事,配个高门庶子只怕是有些吃力的。”
“二姑娘郦纯,生母是郦府唯一的良妾陈氏,从前的房夫人身子不好,家务事一直都是这位陈姨娘打理的。此人出身商户,却知书识字,算盘掌得,书卷也捧得。你过门之后,早晚都要从她手中接过家务,须得仔细度量此人的心性,若是老实稳重,不妨让她从旁协理,你也能轻省些;若并非如此,须得慎重处置。要知道郦府毕竟是从前的昌其侯府,绵延了百代的恩荫,府中的关系错综复杂,有些有体面的下人,年轻的主子都不能轻易驳了他的脸面。陈姨娘打理郦府庶务近十年,手头肯定有自己的人脉,若是得罪得狠了,难免行事就不那么顺遂。”
余氏这番话很有点推心置腹的味道,也唯有当家的主母,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不过娉姐儿虽然受教,心中却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心道:凭他再有体面的下人,说什么祖辈伺候过昌其侯府的祖辈,祖祖辈跟随初代昌其侯打仗,将他老人家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这种掌故,我在韩国公李家、新宁伯谭家听得耳油都听出来了。再怎么体面,不还是个下人,主子要打要罚不还是得受着?若真被这种刁奴欺主,爬到我头上去,郦家这个主母,我不当也罢。
想到新宁伯谭这四个字,娉姐儿心中蓦地一痛。当年那个清风朗月的如玉少年,如今早已为人夫,想必也为人父了罢。一想到自己曾经无比坚决、几次三番地将他的一腔热情冷漠地拒于千里之外,她心中就如压上了一块大石一般,喘不过气来。
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后悔呢?
或许是的吧,一个正值年少,一个却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一个是原配正妻,一个却是续弦;一个是正当红的新宁伯府,一个是走到末路的破落侯爵;一个倾慕自己非卿不娶,一个却三妻四妾朝秦暮楚……
但在悔意将她淹没,即将迎来窒息的灭顶感觉之前,娉姐儿毅然决然地扼住了自己的假想:永远不要美化自己未曾选择的道路。想想谭舒愈复杂的家庭,他的夫人颜氏如今过的生活,真的是今日的娉姐儿所想要的吗?太婆婆、婆婆、大姑子小姑子……与郦家相比,同样是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和许多怀着不同心思的女人,颜氏所面对的个个都是她得罪不起的,而娉姐儿至少有超然的地位和绝对的话语权,能当家做主,扬眉吐气。
而且未来的事情,谁又可知呢?谭家的荣华富贵,虽然如烈火烹油,但也止步于此了,如今是和平年代,谭家以武勋立身,何以更进一步?不还是同过去的昌其侯府一样,等着勋爵传到最末一代,就泯然众人矣?倒是自己这边,若是出嫁后能当个贤良妻子,劝夫上进,或许能够光耀门楣;又或者自己不能左右丈夫,但至少可以好生教导儿子,学着余氏的样子,若将来自己的孩子能有松哥儿三分的风采,一辈子也就风光荣耀了。
想到余氏,娉姐儿赶紧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余氏身上,听她继续说道:“郦家的第三女,名唤郦维,生母韦姨娘,原是老昌其侯的旧友所赠的瘦马,昌其侯年事已高,没有收用,就转赠给了儿子。维姐儿的身份较之红姐儿,又低微了几分,这一项,你往后给维姐儿说亲的时候,也要注意着。”
“其余诸妾并未生育,多半是郦府的婢女出身,无须多言,想必你自会拿捏管束她们的分寸。就只一人,须得多提一句,”说到此处,余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里面有个贺氏,原是醉颜楼的……从事的是严蕊、梁红玉的事业。”
余氏说话委婉含蓄,也幸亏娉姐儿博览群书,否则还不能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意识到未来的丈夫赎了一个花娘,娶回家当妾,娉姐儿脸上登时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一个人做什么事,就说明他是什么样的人。若只是偶尔游走于花街柳巷,并不敢露出痕迹来,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郦轻裘能这样明目张胆地为相好赎身,养在家里,可见必然是章台巷陌的熟客,而且丝毫不畏惧人言、不顾忌声名。
“……真是肮脏。”娉姐儿喃喃道。
余氏面露不忍,不期然又想起姚氏得知此事时的反应来。初时自然是惊愕与愤怒,但很快又自我说服,竟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坦然接受了未来女婿是这等风流之人的事实。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余氏又宽慰娉姐儿道:“勋贵人家凭祖上恩荫立身,往往传到后世便易出纨绔,总是因为不需要努力就能坐享其成的缘故。这也是为何你祖父在世时总是对子孙严格要求,务以耕读传家。但话又说回来,勋贵人家的交际,多是在饭桌、酒桌之上,你若洁身自好,反倒格格不入,久而久之,易被同侪排挤。”
殷家正是如此,从过世的殷老太爷到如今的宁国公殷苈沅,都是严肃板正的性子,旁人与之套近乎,那是不假辞色;请戏请酒呢,又是固辞不受,不免在一应后族外戚之中显得孤标傲世,格格不入。
原本勋贵之间,以功勋立身者与以裙带关系立身者之间泾渭分明,互相抱团,譬如韩国公府与颖国公府之间交情不错,黔国公府和武清侯府也有些结交。可宁国公府颇有几分四边不靠的意味,非但与境况相当的彭城伯许家交恶,也不去刻意讨好如乐浪公府那般当红的国之柱石,只和为数不多的几家亲戚来往。
“过去的昌其侯世子也好,如今的上骑都尉也好,本就到了风雨飘摇、改弦更张的时候了,若不参与这些应酬,在里头虚应故事,就更难站住脚跟了。跟着同僚去饮酒听曲,三不五时领两个美人回府,这样的事,娉姐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想必许先生也是教过的。当然,还是那句话,这贺氏的身份,说给你知道,也是为了让你心中有数,知道怎么去管束和对待她。”
“你性子刚硬好强,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这样的性子,很得我喜欢。想来你祖父若尚且在世,也会很欣赏你的,觉得你有殷家人的骨气。只是出嫁之后为人妻子,却并非一味刚强,就能把日子过好的。在丈夫跟前,须得明白以柔克刚的道理,即使你并不能发自内心地敬重丈夫,至少也得作出个举案齐眉的样子来,得了丈夫的信重,很多事情,你才能放开手去做。”
“当然,比起讨得丈夫的欢心,将管家权尽快收拢在手心里,才是当务之急。若是能够,就尽快生个嫡子;若在产育上不那么顺利,切记要挑个身家清白、老实良善的通房,别让庶长子托生在桀骜不驯者腹中。”
余氏的一番话情真意切,饶是个中不少内容,娉姐儿并不苟同,但余氏话语中所饱含的关切和忧虑仍是让她感动不已。也只有真正的至亲之人,才能说得出这一席话来了。
郦轻裘品行不端,过于风流好色,娉姐儿嫁给他,是彻底的低嫁。以娉姐儿的矜傲,婚后必然不会把丈夫放在眼里,难保夫妻不谐,以致小星充大,乱了家宅。故而余氏苦劝她即使是假装,也得给丈夫几分面子。
又知道虽然凭借娉姐儿的美貌,若放得下架子愿意和那些妾室们争宠,定能手到擒来,但娉姐儿必然不肯放下身段拢住丈夫的心,所以提醒她先捏住丈夫的钱袋子。在产育方面,也为她设计了两条可选择的道路,为她在郦府站稳脚跟保驾护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