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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千般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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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疏,清光透过叶隙,碎银般散落草地,穿过冥冥薄雾望去,像提灯逡巡的萤火虫。

燕娘生怕日间被人撞见,只能等到天黑再过来。

她将小马藏在隐蔽处,削了根树枝当手杖,也不敢举火,只身摸索着前进。

林中蔓草横生,古藤肆意攀爬。周围到处都是盘根错节的老榆树,枝干遒劲,沉默着矗立了千百年。

头顶夜枭尖啸着飞过,起初她会惊恐的缩成一团,想要闭眼尖叫,但如今早就习以为常。

远处荒原上传来几声狼嚎,她忽然精神一震,闪身躲在合抱粗的榆树后,从衣领下摸出那只陶埙,深吸了口气,忐忑地吹奏了几声。

乐声虽低沉柔和,但在静夜里却极为突兀,她不敢再吹,更不敢停留,抓起手杖往前奔逃。

夜风送来潮湿的水汽和浓郁的花香,她知道循着这些就能找到沙陵湖。哪怕浑身酸痛,疲惫到极点,她也不愿停下歇息。

林子不大,月上中天时,她抓着藤蔓爬上了湖畔的草坡。她精疲力尽,躺倒在地大口喘气。

草地上传来窸窣脚步声,她猛地惊坐而起,一手举杖,一手摸向了匕首。

两道黑影疾驰而来,当先那个如同离弦之箭,嗖一声将她扑倒,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潮湿的舔舐。

她压抑不住激喜,欢呼了一声抱住了那团毛绒绒热乎乎的身体,使劲揉着它的脑袋,咯咯笑着躲避它热情的抚慰。

后面的身影很快跟了上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后,扑在她身上的雪狼立刻弹开,乖巧地蹲坐在旁边草地上。

“阿曜……”她爬起身来,长时间的沉默让她几乎忘了怎么说话,刚一开口才发现声音粗哑又生硬,但紧绷了十多日的精神总算松弛了下来,她忘了风霜之苦,忘了身上的痛,也忘了此刻衣衫不整,形容狼狈,径直朝他奔去,重重撞在他胸前。

她仅着内衫,且衣袖早被割下来裹足,冰凉的双臂近乎□□。

贺兰曜伸手去扶,陡然触到她的肌肤,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也就小半月未见,她却瘦了一大圈,脊背上的骨头硬得硌人,原本贴身的衣衫变得松松垮垮,整个人似乎风吹就能倒。

可他又感觉到一股坚实的力量,充斥在那竿瘦骨中,万钧雷霆也压不跨。

想到这些时日的经历,他近乎要哽咽出声。

他们离开那日,郡公府失火,整座落云轩化为废墟,鸾舞、凤鸣和灵蔡皆不幸殒命,据说官兵为了抓捕纵火者封锁了整条街,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

真相为何,他永远不得而知。

当日他赶回去时,城门已经关闭,他是在次日进的城,由于戒备森严根本无法靠近。

郡公府的丧事办得悄无声息,就连出殡也潦草到近乎敷衍。

城中贴满了他的画像,到处在张榜搜寻,成了过街老鼠的他根本不敢现身,只能等葬礼那日,趁着人多眼杂,偷夜潜入犬舍放走被圈养的雪狼。

“他们……”

“什么都不要说!”他刚一开口,她立刻出声喝止。

她从他坚实的怀抱缓缓退开,这远比小马和匕首的触感更让她安心,可还没到放松的时候。

平静的湖面泛着蒙蒙的光,像一匹看不到尽头的灰色绸缎。

她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掬起一捧捧水浇在满是尘垢的脸上。水珠滑进脖子,打湿了褴褛的衣衫。

她索性解开了充当鞋履的布条,将结满血痂的双足浸入水中,感受着湿滑的软泥和温柔的水波。

贺兰曜从行囊中取出吃的,趁她进食的功夫,拿起木杖拨开芦草,一路向北寻找,大约两刻钟后,终于从隐蔽处找到了他们先前藏匿的小舟。

**

清明时节,湖畔草地上会遍铺茵褥,到处彩幄飞扬,欢声不断,空气里满是烤肉和果酒的香气……

李家墓园也在西岸,他们上回同来,是两个月前。

那时春深日暖,惠风和煦,凤鸣和城中淑媛吟诗作画,对弈品茗。灵蔡则陪父亲到处应酬,接见慕名拜访的各部首领。

年幼的弟弟妹妹挣脱束缚,在婢媪们的惊叫中尽情撒欢……

她在哪里呢?熬过漫漫寒冬的武泉县主半刻也静不下来,飞鹰走犬,跃马弯弓,不知疲倦地追逐肥硕的黄羊、狍子、野狼,若非父亲执意要带她回城,她甚至和附近牧民约好去白渠水边捕获野马。

而如今她疲于奔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往皆如梦幻,一去不复返。

东岸林木蓊郁,水草丰茂,一水之隔的西岸却荒凉贫瘠,寸草不生。

他们不敢走大道,怕被附近的守墓人发现,只得从后边绕行。如此又费了一番功夫,等找到墓园的白石牌坊时,天际已经铺满了灿烂云霞。

荆棘丛四散着残破的纸屑,清明后下过一场雨,当时焚烧的纸钱绝不会留下痕迹。

贺兰曜出奇的沉默,始终低头不语。

她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往前走。

中间高阔的石基上是祖父和曾祖母的坟茔,再往里走是已故的大夫人和长兄长姊。

再往里走,是亡母和次姊的安息处,旁边空地上赫然多出三座新坟,壁龛里烛泪凝结如山,香灰残纸早被吹散,墓碑上用篆字刻着熟稔到心疼的字眼。

她双眼涩痛,心如刀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颤着手触摸冷硬的石碑。

兄姊们的名字如同钢针般扎过来,差点刺瞎她的眼睛。

十多年前,一场瘟疫席卷郡公府,尚在襁褓中的她跟着失去了生母。

她心神恍惚,五感俱失,也许过了一瞬,也许过了千百年。

醒过神时,她发觉自己正跪在地上摸索着碑上细小的文字,口中念念有声。

明明心如止水,脑中却一片喧嚣,什么也记不住,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收敛心神,终至崩溃,哭喊道:“阿曜,帮帮我……我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贺兰曜正坐在一边,用匕首削尖树枝充当武器,听到呼唤便抛下手头活计,奔过来苦恼道:“这些字和你平常教我的不一样……太难认了。”

可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还是凑上前费力辨认:“景明元年三月廿六,这几个字我认得,每个碑上都有。”

她猛地一震,惶急道:“再去看看其他碑上的年号。”

贺兰曜虽莫名其妙,却还是转身照办。

他的声音很快在耳边响起,“燕国公,泰和元年九月初六。咸宁郡王妃,永初六年八月廿五。陆夫人、许夫人、大郎、莺娘、鹊娘,都是景和元年六月初三。”

到得此时,她约摸明白了大半。

除了曾祖母是寿终正寝,其他人想必都死于非命。

祖父是遗腹子,父亲亦然,长兄倒是避免了轮回的厄运,但他十三岁时就和母亲姊妹共赴黄泉。

郡公府子女九人,活着的只剩下三个。

这个数字让她打了个寒噤,仿佛下一次就轮到他们三个了,下一次是何年何月?想必是新帝登基?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们这一脉的生死荣辱,皆寄托在天子的寿数上。

她呆坐良久,直到日影西移,耀眼的光芒刺痛了眼睛,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假的,都是假的……”她喃喃道。

“什么?”贺兰曜正在扎捆削尖的树枝,闻言转头问道。

“青天白日,落云轩怎会失火?那日秦家姊姊到访,阿兄定然会全程陪同,怎么可能……何况,落云轩旁边就是水塘。”她面无表情道。

贺兰曜再驽钝,也猜出了她的意思,可他不敢多言,甚至不敢告诉她,他曾追踪过府上那群神秘的‘贵客’。

一人一狼,拼尽全力,也仅能猎杀一个落单的。而他们有二三十人,个个装备精良,武艺高强。

她咬牙起身,缓步走向了墓园中央的石台,跪在曾祖母的墓前,以手加额,深深拜倒。

贺兰曜见她神色有异,不觉忧心忡忡,只得快步跟上。

见她突然抽出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他顿时慌了神,待要上前阻止,却见寒光一闪,她已经划破了手掌。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从今日起,我将继承曾祖遗志,有生之年,必杀进洛阳,颠覆卫朝,让李家断子绝孙,永难复辟。从今日起,我将抛弃本名,卫朝不亡,绝不还家。我以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如若违背,毕竟死无葬身之地。”她将拳头高举过头,鲜血从指缝间蜿蜒流下,染红了手腕。

“阿燕,你疯了吗?”贺兰曜心胆俱裂,冲过来想将她拽走,“你家和帝室同出一脉,你怎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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