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职员一直在电梯前等待，直到吴随出来。

少年依旧面无表情，但那保险箱里的东西应该给了他巨大的创伤。让他本就瘦削料峭的身形看起来薄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陡然碎裂。

等待电梯从金库上去的间隙，是吴随先打破了沉默。

他问：“个人保险箱怎么续租？”

“您现在的保险箱，续租费用是500元一年。不过目前的租期还有四年，您可以在到期后再考虑续租。”

“原来一年前她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吴随压抑着颤抖浅浅地吸了口气，“外面的快递柜租一年都要400，你们这儿还……挺便宜。”

“私人保险箱其实属于我们对高品质客户的一项服务，租用是需要在我行有一定的存款资产的。”

“哦原来如此，还是有钱好。”

银行职员虽然也很想附和他，却能感觉出吴随并不是真正想聊天，只是因为情绪太低落又必须克制，才不得不用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

他看起来这么年轻，似乎也经历了不少难事，才会有这么强的自控力。

然而银行职员的职责只是处理的是客户的业务而非情绪。职员在心里叹息，尽可能温和地说：“您的朋友方舒女士正在贵宾室等您。”

吴随进入贵宾室的时候，方舒正戴着耳机开语音会，抬头看到他那副样子，小吸了半口气。她赶紧低声对耳机那头说那你们先继续推进，随后按掉了手机。

不过她想好的开场白还没说出口，吴随就先把保险柜里的文件袋放在了她面前茶几上。

这小子，果然不能让她省事。方舒暗自吸了口气，换上募资时跟券商开马拉松会议拉锯的精神状态。

“吴随，你先别说话，这些东西我都知道，是我帮你妈妈整理的。”方舒又转身从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吴随面前，“还有这个，也是她留给你的，密码是你和她的生日。”

“我不需要。”吴随声音里透着沙哑的倦意。

“可以。”方舒似早都知道他会这么说，向后靠上沙发靠背不再说话，看着吴随的眼中无波无澜。

吴随嘴唇颤了颤，艰难地反复措辞。

“小方姐姐，别跟我谈判，好吗？” 最终他还是在这个代替她母亲看着他长大的人面前选择了示弱。

这一声小方姐姐，让方舒心里酸酸的。

从当上姜致的助理，知道她还有个五岁多的儿子开始，已经过去十三年了。方舒都快忘了小时候吴随软软地叫他小方姐姐的日子。

因为没有能完全包容他撒娇的人，吴随的童年太短了。几乎没有过渡地，就从软糯可爱的团子变成了面前这个通身冷峻又防备的大男生。

“好。我这么说吧。其实你会不想要，姜致也猜到了。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并且把选择权交给了你。你选或者不选，以及想要什么，要多少，要到什么程度，都由你自己决定。”方舒尽量放下早都刻在骨子里的谈判习惯，用最简单的不绕弯子的话。

“但你至少不该什么都不要。”

吴随蜷缩在沙发里，“所以她能不要我，我却没有选择？”

“她从来都没有不要你，只是你没有看到。”方舒一这么说，吴随就把头偏向一边不愿再听。她只得转了话题，“而且，吴随，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在能把自己养活好之前，你还有很多无法预计的支出。你还要上大学，需要经济支持。”

“我可以自己搞定……而且还有关师父。”

方舒打量这倔强少年的一身破落打扮，“自己搞定？搞定成这个样子吗？而且之前照顾你，是关道长高义，对你妈妈一诺千金。你在道观里被他照顾这么多年，很不容易了。你今天已经成年了，还想麻烦他多久？”

吴随被刺中，嘴硬道：“我自己会有办法的。”

“你的办法是勤工俭学助学贷款，还是当家教打零工？哦，或者开直播带货卖课？”方舒不赞同地摇摇头，“你真的要去抢别人的机会？跟那些别无选择的人？”

吴随没有方舒的社会经验，他也没想过这么多，只是本能地倔强。

“或者你也可以这么选，收下你能承受的，就当自己借的，以后挣了再存回去也行。”方舒把桌面上的银行卡再次推向吴随，看到吴随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方舒明白了这孩子的纠结。

“你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其实，这和助学贷款没有区别，甚至你妈妈留下的全部遗产你都可以这样想，用多少都没关系，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挣不回来吗？”

“我能。”

吴随知道这是方舒的激将法，但她的提议的确有效。吴随攥了攥拳，收下了那张银行卡。

方舒长松一口气，她这艰难的谈判终于成功了第一步，“你是姜致法律规定的唯一遗产继承人，想要放弃遗产得在遗产处理以前就声明。显然，现在已经超出这个时间了。所以，除非你再把资产赠送给其他人，或者就在自己手里彻底败光。否则无论是资产、信托、还是身份，都已经属于你。怎么处置完全随你，人生是你的。”

“我可以不处置吗？”

“这也是我的建议。现在姜家，也就是你外公那一大家子人看起来还算平静。而且他们就算猜到有你这个人，也暂时没有要接触你的打算。只要你不主动现身，短时间内就没有人来打扰你的生活。”

吴随不解，“短时间内？”

“嗯。这个时间取决于你外公的身体状况。你继承了你妈妈的那部分姜家资产，迟早会有人来调查，看是要踢你出局，还是拉你入局。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现在无论是转赠还是挥霍，都会提前把他们招来哦。”

“这也叫随心所欲吗？”吴随自嘲地笑起来，“我好像根本没有选择。”

“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但你比姜家那些孩子有更多的选择机会，至少你有时间去找到你喜欢做的事、奋斗的目标、喜欢的人，然后过上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你妈妈那样付出沉重的代价。”

方舒知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太早，可她不想等吴随吃了亏才后悔。毕竟她见过太多因物质和欲望而迷失的人。

姜致的遗产太大，而吴随又太年轻。

见吴随沉默不语，方舒站起身，对他张开双臂。

“来，吴随，或者心心？抱一下，十八岁生日快乐。我刚才应该先说这句的。”

“我早就不叫心心了。”吴随眼圈红了，把头埋在方舒肩上像个真正有人疼的孩子，说话声音发闷，“谢谢。可是我不过生日。”

“好好好，是你的小方姐姐非要过，怪我多事咯。”

“……不，我很高兴。”

方舒用力地揉着吴随毛茸茸的后脑勺碎发，感觉十分解压。臭小子虽然长高了，可还是那个臭小子。

不对……好像长得还不够高啊……

“虽然现在问有些煞风景，不过你是不是不够一米八？”

“小方姐！”吴随一直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有了点音调。

没错，方舒，常年穿jimmy choo的标准精英女性，对外身高精准控制在172-175厘米。

同样还是方舒，作为资深艺人经纪，关注他人的外形身高，是她的职业习惯。

大概是一米七七……七八吧，方舒快速对比了几个老要加鞋垫的艺人，心中有了数——

吴随这孩子的爸爸明明有一八五，妈妈也有一米七二，可惜了，应该是成长期营养没跟上，不知道大学里还能不能再追上一点……

方舒一边拍着吴随的背一边寻思，手还下意识比划着他的肩宽臂展，感觉他比例相当不错。男团舞台、综艺、平面或者拍现言古偶都还行，心里动了想签他的念头。

结果吴随却会错意。

“你……怎么还量上了啊！”吴随如同警觉的小动物一般护住胸口。

方舒被他突然露出孩子气的卖萌瞬间逗乐了，“哎哟哟，小盆友，现在才知道怕我这个老巫婆吗，迟啦！嘿嘿嘿！”

方舒咯吱吴随，让他彻底绷不住破防，被咯吱得笑出眼泪连连求饶。

“求你、姐、好了！” 和方舒许久不见，却依旧亲近，让他难得地感到松弛，也把那些压得他快要窒息的陌生情绪冲淡了不少。

“看你小子冷冰冰的，还是长了张嘴的嘛，”方舒半开玩笑地说，“瞧瞧，都感动得流泪了，不如跟我签订契约，给我当牛做马怎么样？”

“我的理想是星辰大海，而且娱乐圈太乱来了。”

方舒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她几年没见的大男生，“起初谁的理想不是星辰大海啊？不过后来都败给鸡零狗碎。至于娱乐圈乱来嘛……你这是偏见，但我尊重你的偏见。”

吴随有些意外，“不纠正我吗？”

“没有对错何须纠正。自己的偏见，自己负责。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吴随。”

第一次真正被当做大人，吴随却觉得茫然，“小方姐姐，如果你说那是偏见，我该怎么才能真正认识你，还有……我妈妈？”

“如果她没在给你的信里说过，那你就得自己找答案了。”方舒微笑，想起自己那个风华绝代又人生坎坷的前老板姜致，不免唏嘘。

吴随短暂的孩子气散去，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与平静，“虽然……但是谢谢，你的建议对我永远重要。”

“你啊……”方舒心里对吴随的那点陌生感被这句话妥帖地抹平了，“说起建议，那我就有话说了！小混蛋你要接电话啊，起码回个消息，不要给我玩失踪！我这大半天又打航司问乘机信息、又问方道长他们的，到处找你，要不是在银行这边抓到你人，就差报警了！”

吴随羞愧，“对不起。是我没想到……出了点意外，手机摔坏了。”

“什么意外？伤着你没有？什么人？没关系什么人都不重要，交给我来处理。”

吴随拦住方舒要检看他胳膊腿的动作，“没有，我没事。手机摔坏也是意外。那人也……送了我一部手机。”

为了自证，吴随从包里拿出了何见辰送的手机。

“嚯。谁这么冤大头，有钱也难买的稀缺新款直接赔你了？还连壳送？”方舒接过手机翻过来看到了手机壳上手绘的姜致肖像，停顿片刻，释然一笑，“是她的影迷会做的事。不过，他可能完全没想到把手机赔给偶像的儿子了吧？”

星港主城区的阳光美墅小区里，一米八六的冤大头何见辰倒在大床上，看着电动窗帘缓缓合上。

与吴随的一路顺利相反，何见辰的回家之路颇为崎岖。先是去医院挂急诊被人认出来害得医院出动了安保，随后又被匆匆赶来的自家经纪人一顿血喷——

“你什么情况！居然因为一时兴起就把手机送人？！你手机清空了吗？对方是什么人，万一去恢复数据爆料你隐私怎么办？！”

“就用了三天。而且我还有什么隐私吗？”除此外何见辰没回嘴，因为一时兴起把手机送人导致失联，的确是他突然发疯惹的祸。

“怎么会突然就受伤了？还是自己弄的？！”

他那华丽的平地摔，最终被羞耻地确诊为腹股沟拉伤。需要坐轮椅恢复两周，影响了他的后续行程安排。经纪人发飙也是情理之中。

“还有这个，”经纪人刀哥翻出超话里的一张闲鱼截图，“这戒指是不是你的？品牌订制只有这么一个，怎么会被人挂到二手网站？”

何见辰瞄了一眼，是他嫌碍手碍脚摘下随手扔了的戒指，居然被人捡走还挂名“原味直出”。

噗……

“你居然还给我笑？！”

承受了一切后果，也送走了操心的经纪人刀哥和助理小吴，终于能彻底躺在床上，何见辰畅快地，发自内心地，大笑。

为久违的率性而为，为难得找回的自己的人生。

也为他今天经历的一切，偷跑去度假、猛怼私生、扔了代言商的东西、弄伤身体，以及……

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