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杯丢失一事,苏晓瓷有印象。
原身的记忆,就像是一本本存在于苏晓瓷脑子里的书。
她虽然拥有,对其内容的印象却不甚鲜明,需用到时才被翻阅出来。
此时听着白灵的讲述,苏晓瓷便渐渐想起来了事件始末——
前年春天,东丽使团照常前来进献岁贡。
然后,照常得到几十倍于其贡的回礼,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国。
鸿胪寺也照常为他们安排三等国宴送行。
唯一的异常,就是送行宴之后清点,发现丢失了两个小小的金酒杯。
真说起来,鸿胪寺库房里,价值连城的餐具数不胜数。
整块碧玉雕做的荷叶盘、比手掌还大的玛瑙碗、满镶螺钿的食盒……
与它们相比,金银都是俗物,万万算不得贵重。
然而,丢金杯事小,其性质却极其严重。
鸿胪寺展开了上上下下的盘查,折腾了十来天,人人自危。
却忽有一日,搜寻停止,只说金杯没找到,即使想要深入调查,也全无头绪。
最后的结果是,匆匆将负责那场国宴器皿收贮的膳使治了罪打了板子,逐出宫去。
此事便不了了之。
而那一位倒霉的夏膳使,正是白灵当时的室友,两人私交很好。
白灵始终记得对方挨了板子之后,那痛苦而屈辱的眼泪。
白灵帮她上药时,只见满眼骇人红淤,也心疼地直哭,忙劝她再去找大人们认错求情,罚俸、禁闭,哪怕降为膳婢也好……
总之,想方设法留在宫中才是,来日方长。
否则,数年艰辛才换来的高阶膳使之位就真的烟消云散了,还要被当做罪人逐出宫去。
前途尽毁,名声亦污。
白灵劝得诚恳,也很在理。
可夏膳使只惨然笑着,“我是非走不可的。”
她着魔一样重复这句话,只在最后,咬紧了牙不甘地嘶吼。
“我何曾失职?何曾失察?”
“我管的是咱们自己人,难道能管得了他们——”
话音戛然而止,似仍有无数未竟之意,却不敢再说。
白灵倒吸一口气,想要再问,夏膳使只朝她摇头。
两人相顾无言。
幽幽深宫静夜,只有那一刻不停的计时玉漏,无情又似有心,陪着她们滴泪到天明。
本朝慎重施刑,板子其实打得不重。
即使如此,也是必须依照规矩——脱去下裙底裳,裸身挨罚的。
于皮肉伤相比,夏膳使受的这一份彻骨羞辱,才是真正无法痊愈。
上头准她在寺内修养了几日,等能下地走路再出宫去,已经是格外开恩。
是日,右膳长厉玉娘亲自前来,白灵不知她在屋中与夏膳使说了什么。
只知道从此以后,自己这位才德兼备的友人便黯然退场。
宫墙高耸,仿佛能隔断天地。
宫外的天,和宫里的天,是不相连的。
白灵再也没有见过她。
此时,说起这段过往,白灵仍是忍不住伤心。
宴饮的轻快悠闲渐渐从她身上褪去,白灵沉声为夏膳使做着已无意义的辩解。
“她那个人我是知道的。一根头发分八瓣,细得很。刚被派去管餐皿不久,真是样样都亲自经手,从无半分差错,谁想就出了这样的事……”
话未说完,听众们已经是义愤填膺。
“天啊!还真有隐情!”
“我听这意思,夏姐姐是替使团背了黑锅?”
“夏姐姐人可好了,我刚入宫时就是她带的我。”
“是啊,她还帮我写过家书呢!”
“我记得……她好像马上要升一等膳使了呢,前途大好呀。”
“东丽国真是讨厌!”
“大伙儿,且慢慢!且慢慢!”
一片哗然之中,是洪二姐忙当和事佬,站起来摆着手安抚众人。
她心思敏感,遇事都先从自己找原因。只觉得是因自己回应了王巧娘的话,才将这话题挑起来,还越演越烈。
要是传出去,她可吃不了兜着走。
洪二姐赶紧努力聚起笑意,细声相劝。
“可能还是我们多心了。那我们小娘子家家的,就是爱多想的。使臣怎么会偷东西呢?”
苏晓瓷眉头微蹙。
洪二姐这样软弱怯懦的性格,和她那个名字都不愿意给她起、却将她的血吸个饱的原生家庭无不关系。
苏晓瓷知道,洪二姐一直将在宫中全部所得用于接济父母和弟弟。
她自己省吃俭用,连生辰宴的食材都折换给别人,换成银钱或是糖盐送回家去。
可怜归可怜,唏嘘归唏嘘,两人的关系还不到能视她饥如己饥、视她溺如己溺的程度。
但如果需要帮忙,苏晓瓷也愿意伸手。
可是,苏晓瓷绝不能任由洪二姐溺而不自救,还要拉着众人共沉沦。
于是苏晓瓷立刻开口。
“二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的语气温和,却很坚定。
“你也知道,咱们鸿胪寺百年以来监守自盗之事少之又少,更是从未有珍贵食器丢失。”
众人连声附和,说着“就是呀”“有命拿,没命享啊”。
这不是夸大其词。
鸿胪寺中人都很有分寸。
遇见好吃的,赶紧多炫几口也就是了。
那些金盏玉杯,可是绝对不能碰的。
虽说一件就足以令自己九辈子衣食无忧。但更足以开启一场九族消消乐。
而且众人都在这院中起居,生活联系非常紧密,就连高阶的膳使们也不会单独住,而是和自己手下的膳婢或是其他膳使分享寝房。
无论是谁,想要不知不觉地销赃掉那打着内务标、刻着皇家龙的御前之物,几乎是不可能的。
基于以上种种事实,苏晓瓷很讲道理地控制变量。
“回回都无事,只是一碰上东丽国就丢这丢那。姐妹们如此猜测也合情合理,并不是无端妄想。二姐又何须先找咱们自己的错处?”
“这……”
洪二姐不知如何作答。
苏晓瓷也不追问,只笑着继续。
“大隆是上国盛世,陛下是仁德明君,对于外邦来访是倒履相迎,欢迎之至的。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也都恪尽职守招待使臣。”
苏晓瓷抓一把喷香的盐焗瓜子,塞到神色局促的洪二姐手中。
“就说咱们这鸿胪寺上下,哪一个不尽心尽力准备国宴?我知道,二姐你也向来是最认真负责的。”
洪二姐忙不迭点头。
“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身为大隆子民,当然要永远将大隆放在第一位考量。”
这话说得没毛病。
天王老子来了也挑不出毛病。
即使如此,苏晓瓷也不会光说这样空洞的大道理,而是适时神秘一笑,调动众人的好奇心。
“你们知道吗?我听说,东丽国如今啊,并没有咱们大隆这样搜罗天下英才的科举。”
“啊?真的吗?”
“居然没有科举?”
不了解东丽国此条国情的膳婢膳使们,完全懵了。
她们瞠目结舌,简直比刚才得知东丽使臣或许偷东西还惊讶。
在华夏大地上,只要努力读书,就会有出路,就会有出息——已经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人们最朴素的信仰、最洁净的期望。
生在淤泥里的小鱼小虾,也能跃过龙门去,凭借好风青云,直上九霄。
通文达理的有识之士,开卷有益的好学之风,是这个国家的根基。
所以她们这样的女儿家也愿意学习读书识字。
真学出了名堂,说不定还可以当女官呢;
所以再贫寒的家也会挤出一些银钱供孩子去书塾。
本朝书塾林立,蔚然成风,束脩本来也不太贵的;
所以在山坡上叼着草梗的放牛娃,也敢枕着手,做一个金榜题名、封侯拜相的美梦。
科举是一股流动的力量,不分男女老少,注入每一个华夏子孙的脊梁,让他们能挺起腰杆,蓬勃向上。
但是东丽国不是这样的。
“是真的呀,他们真的没有科举,所以东丽国是出了名的等级森严。”
苏晓瓷叹了一口气。
她口才好,不只在于嘴甜和博识,更在于最会审时度势,用浅显而具体的例子令人感同身受。
就比如现在,只用一句“东丽国没有科举”,便轻轻松松帮助众人完成对东丽国的祛魅,也更好地为自己接下来的话语做了铺垫。
苏晓瓷:“所以,东丽国那些使臣,本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们是出身高贵,不是品格高贵。”
忽而一顿,苏晓瓷严谨补充。
“……哦不对,他们其实挺穷的。可能没有那么多金汤匙可含。”
众人:……
苏晓瓷这话太狠了,但是意思她们倒是领悟了——
不能因使团出身高贵,便断定他们不会做低贱之举。
想想也是,大隆国运昌盛,越来越富饶,东丽国来进贡越来越频繁,拿回去的回礼也越来越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
正大光明得到一筐金银,也不耽误再偷拿两颗枣。
“嗨,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急性子的王巧娘强势总结。
“这回他们再来,咱们且仔细瞧瞧!”
凡世间蹊跷妖异之事,一怕有备而来,二怕事后回想。
而如今鸿胪寺寺众人对东丽使团的态度,便将这二者全占了。
等使团下月抵达,她们这几十双火眼金睛盯紧些,自见真章。
对王巧娘此言,众人都点头附和,说有道理。
苏晓瓷更是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她算算时间,东丽国使团如果照常抵达的话,应该刚好在她膳使晋升考核之后。
而苏晓瓷能够确定,那时的自己已经成为膳使了。
如此,她就能站得更高一些、更近一些地看看东丽国使团有没有搞鬼。
想占鸿胪寺、占大隆的便宜?
她可不会轻易放过。
哪怕自己人微言轻,也必定要竭尽全力,不让他们称心如意,还得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只是,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此时此刻,苏晓瓷却是不愿多想起东丽国一秒,怕自己忍不住要生气。
她便随便找个话题转移过去,气氛重新变回愉快的友人欢宴。
小娘子们笑闹着,聊聊近况,说说贴心话,分享宫中的小道消息。
可怜苏晓瓷本来是为了不生气,才转移的话题。
结果……马上就听到一个令她无比生气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