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再应,现在先不管他。”周劲这会儿就先应付着,等他给哥儿洗好脚穿好鞋了,再出去找人。
葛大家的田就挨着他分家后得来的那些地,干农活时经常见,不差这么一会儿了,而且周劲也猜到葛大找他没什么急事,不用上赶着去找他。
哥儿在这,他多少要避着葛大。
付东缘之前还想过,周劲这样的闷葫芦,平时不爱与人打交道,又受到后娘一家的孤立、排挤,在村里不知有没有知心好友。
现在看来是有的,而且听外头念的这些,感觉这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付东缘仔细听了几耳,笑了笑,提醒周劲:“他在揭你的老底了。”
葛大鹏的隔空喊话早已变了味,从大喊大叫变成了大声诉苦。
什么“自小一个棚窝里睡出来的,不能娶了哥儿就忘了兄弟啊!”,什么“小燕一心一意对你,你怎么能负了她?”、还有“你个没良心的,负了我妹妹,现在还要负了我吗!”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呢?
里头好像有故事,而且还是个情感故事……
付东缘听罢,漂亮的桃花眼一眯,探究的目光落在周劲身上。
周劲拿布给哥儿擦泥时,其实也将一只耳朵放在前院。
听到葛大突然提起他妹妹小燕,周劲吃了一惊。又听见这人没遮没拦地说负不负的问题,好像他和他妹妹真有一腿似的,周劲眼皮一跳,脑袋像是撞了庙里的钟般嗡嗡直响。
哥儿刚问过他相好的问题,他极力否认,现在葛大口无遮拦说这些,又被哥儿认为是揭在自己的老底……哥儿要真信了,他不就成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了吗?
周劲抬眸,急忙解释:“他说的那些,都是不实的。”
付东缘八卦的眉毛挑了挑,说:“我怎么觉得他跟你很熟,对你知根知底呢。”
他认识周劲才几天呐,前后加起来,不过一个礼拜。这个叫小燕的,说不定和他哥一样,都是周劲的青梅竹马呢。
周劲脸又红了,急的,“熟是熟,但大鹏这人的话你别信,他只说自己脑袋里的东西,旁人同他说的,他都听不进去。我和他妹妹小燕,根本没有纠葛,我向他说过无数次了,他就是不信。”
付东缘眼睛眯得更细了,弯下腰,靠近脑袋狂冒汗的周劲,问:“你真不喜欢人小燕?”
周劲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就差将手举起来发誓了:“真不喜欢。”
付东缘脑子活络,马上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问:“那小燕喜欢你吗?”
周劲眉头皱了皱,神情显然是在犹豫,想了一想才回:“……好像、好像是喜欢的……”
闻言,付东缘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就直起身子,端坐在板凳上,盯着木盆里已经被清洗干净的两条腿。
周劲瞧着哥儿的晦暗不明的神态,心里没底,很是紧张,悄悄地咽了几口口水。
随后付东缘抬起视线,挪到周劲的脸上,被他盯着的人登时像被弓箭射中的猎物那般,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付东缘不是要拿周劲怎么样,而是冲他扬扬下巴,示意他肩上的那条布,说:“布拿来,我要擦脚了。”
这布是周劲用苎麻做的,将苎麻沤烂、剥丝、弄成生线后,再用稻草灰煮制、击打、清洗,弄过几遍,才能制成这样一块干净洁白的布。
这是周劲家最一尘不染的一块布,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用,今日拿给哥儿擦脚,周劲不觉得布委屈,反倒觉得委屈了哥儿这双嫩白的腿。
麻布粗粝,且这麻布的颜色单看是白的,覆上哥儿胜雪的肌肤后,只觉得蜡黄无比,不堪入目。
周劲给不了哥儿富庶的生活,又讨不到哥儿的信任,一时间灰心丧气,觉得自己无用极了,也满肚子的窝火,觉得葛大来的真不是时候。
火大的是,这捅娄子的葛大还不停下,反复说着小时候三个睡在一张床上的事。
这有什么好讲的!
见哥儿把裤腿放下,鞋也穿上了,周劲端起木盆,大步走到前院,将盆里的水狠狠泼在地上,泼在葛大脚下,让这人往后跳了几跳才躲开泥水的攻击。
“兄弟,你在呢!在怎么不回我啊?”葛大见周劲出来,乐呵呵地笑开了,完全没把他兄弟的“蓄意报复”放在心上。
周劲也没真要害他,这水大部分都倒在椿树树头上了,只有一些是飞溅出去的。周劲对这兄弟,实在是又气又无奈,绷着一张脸道:“刚才在秧田里忙。”
葛大鹏瞧见周劲腿上的泥了,朗声笑道:“在忙你也要应我一声啊,我都扯着嗓子喊那么久了。还有这二狗,你可管管,太凶了,自己人也凶……”
他的目光四处巡梭,找一溜烟就不见的二狗。扭头时,瞥见一个穿着湖青色长衫,白得像是在发光的哥儿从后院走出,葛大立马将视线移了过去,笑得更大声了,“这位就是弟夫郎了吧,头次见,幸会啊!”
“您是葛大哥吧?经常听周劲提起您,还想着什么时候请您到家里吃顿饭。”付东缘口头上客气道。
在乡下哪里能听到这样礼数的客套话,哪里能听见这么糯软的声音,葛大鹏脸上笑开了花,说:“城里人说话就是好听,不是我们这些粗野的乡下人能比的。改日,改日我这个做大哥的请你和我这弟弟上我家吃去,到时候我去塘里捞条鲢鱼,红烧了,再配些小菜,做顿吃食。还希望弟夫郎能赏光。”
付东缘能听出这个常被周劲唤做“葛大”的人话里话外的不喜和阴阳怪气,他没表现出热络的样子,只是让面子上过得去:“等我身子好些了,一定去。”
至于什么时候身子好,自然是付冬缘自己说了算。
周劲在水缸边洗自己的脚,听见哥儿在不远处和葛大有说有笑地攀谈,心里不是滋味,胡乱倒腾几下就上前打断道:“哥,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别把正事忘了,你来找我有要紧事吧?”
刚才他还不急,现在称之为要紧事了。
葛大鹏听罢,猛地抬手,敲了敲他那颗硕大的脑袋,说:“瞧,我都给忘了!说正事,说正事!河湾村的豆腐匠,就是我那个老主顾,要请人去他地里点种黄豆与花生,只要一个,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就向他推荐你了。”
春耕地里忙,只有家中田地少,人又多的,会分出一两个去给人打短工。
河湾村的豆腐匠姓李,祖上原是做布匹生意,有家底,在河湾村买了好些地,后来家道中落,家中的男丁又不足,回乡种地后,老老少少齐上阵,也搞不定这二十多亩的田地,只好请了两个亲戚来做长工,负责日常的活计。农忙时期,活干得慢了,怕误农时,就请了些短工。
葛大家中有好些个堂兄弟,个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能帮着分担家里的田地,他就经常出给人做帮工。这豆腐匠,就是他的老主顾之一。
周劲和这家人也很熟。
每年不管是农忙还是农闲,只要是李家招工,陈翠蓉就会让周劲去。工钱日结不说,吃的也好,陈翠蓉每次都让周劲把李家的吃喝用瓦罐装回来,入夜后,给家里的男丁几道添菜。
在李家,多数是能吃到肉的。
两个男人在院子里说打短工的事儿,付东缘掺和不上,就回屋了。二狗跟他到门边,等他跨了门槛进了屋,就窝在门口,守着。
不得不说,家里添了二狗,付东缘安心多了。
方才葛大鹏看他的眼神,虽热络,虽想展示自己的憨态,但付东缘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觉得对方不是善茬,而且不想同他走太近。
付东缘知道葛大鹏,全靠周劲的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草帖子。
没一个信息对不说,还被涂改得不成样子。周劲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要是略懂一些,看出这么重要的东西被特意请来的人写成这样,绝对要怀疑帮忙的人的诚意了。
定下未来夫君的人选时,付冬缘还不知道周劲叫什么,纸上先写了个周力,然后“力”字被划掉,改了一通,改成了“大”和“反”,然后“大反”也被划掉,改了个“二”。这一串,有七八个字被涂抹,要放现代,卷面分都得扣光。
好在付冬缘不注重这个,认真看过了人,认真看过了他的容身之处,才做出抉择。
结合葛大妹妹葛小燕喜欢周劲一事,付东缘能猜出葛大这么做的缘由,不就是想促成兄弟和自家妹妹的好事么。
现在希望落空,周劲和他成了亲,这人还将过去的那些纠葛拿到他们面前大声诉说,故意给他们拱火,很难不怀疑这人交朋友的诚意有几分。
周劲这个心思单纯的,别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葛大走后,周劲进屋来和付东缘说了河湾村豆腐匠招短工的事,他想去,但是还没有拿定注意。
因为哥儿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
“想去就去,家里有二狗寸步不离地跟着,哪会出事?”付东缘生在文明社会,受道德约束,并不懂古旧山村的混乱,总觉得没那么严重。
周劲却严肃地跟他说:“村里的男的,没一个好的。”
哥儿生得这么好,只要被见过了就会被肖想、被惦记。周劲不想自家哥儿被别的男人惦记上,也不想哥儿有任何闪失。
他想将哥儿藏在家里,想时时护着,可他没这个本事,他得出去耕地、种田、给有钱人打短工,才能赚来铜钱,给哥儿温饱。
“既然你这么放心不下我,那我们就一起去。”想了想,付东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