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穿过门隙,发出了渗人的惨叫,回旋在寂寥的冰天雪地里。
透过门隙,徐虞可以清晰地看见烛火温光荡漾在那间老旧的木屋之中。
屋里有人居住,不是一件空屋。
不久,木门在吱呀一声中敞开,一人从屋内走出,步履朝她走来。
转身关门时,屋内的暖光正好拂到了那人脸上。
正是这个时候,徐虞真正看清了来者的面容。
是他,就是他。
数月来苦苦寻找的人终于现身了。
徐虞收回缝隙间探寻的目光,颤抖的指尖将连帽从头上拿下,让风雪灌进颈窝,助她平息着心绪。
祁永是医官局的一个小医官,平日在医官局内负责草药配给的事务,徐虞常去医官局,见过他许多次,她不可能认错。
脚步声渐渐清晰。
门在呼啸的寒风中打开了。
一个面貌略微沧桑的中年人站在她的面前。
“祁医官。”她率先朝他行了个礼。
听到祁医官这个称谓,祁永心陡然一沉,待持着蜡烛端详清楚来人后,猝不及防地退步,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徐虞见状,连忙上前阻止,慌乱之中,手伸进了门页中间,腕骨被狠狠地夹在门中间。
这阵剧痛疼得徐虞脑子一瞬间空白,待回过神来,眼前视线都模糊了许多,她忍着手腕上钻心的疼,往前走了几步,努力平息着因骤然来袭的伤痛而打乱的气息,道:“祁医官,我是徐柏川之女徐虞,你见过我的,我也认得你,我有一些事情不明,能否请你指点一二?”
祁永见她手疼得脱力了,趁徐虞不备一把将她往门外推去,“哪来的疯子!我不认识你,别在我家门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你最好赶快,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徐虞踉跄地往后倒,极力稳住了身形,她紧追其上,用左手手肘敲着那扇慌张合上的门。
“祁医官,你开下门好吗,我当真有要紧的事!”
“我不认识你,你快走,我不认识你!”
门栓合上的声音从里焦躁而慌张地传来,咄咄逼人。
腕骨那阵疼还未消散,如潮水涨落一阵一阵拍打着她的感官与理智,她极力压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夜已经深了,她不能在府外待太久,但眼前好不容易寻到人,若是今晚自己就这么回去了,他难保不会为了躲自己而连夜搬走,到时候想再找到人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徐虞心下思索着,思绪全部浸在思虑之中,呼啸的北风在耳边席卷了听感,以至于忽略了身边一阵逼近的脚步声。
直到风雪裹挟着一股奇特的香味袭来,才破开了徐虞沉浸的思绪。
她循着那股熟悉却没有记忆的异香望去,便见到身边站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头乌发梳成一条侧在左肩的辫子,目光也侧着左肩方向望来,与她相望。
她对徐虞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指甲内沾了些红色的手旁若无人地敲了敲门,放声喊着祁永。
“姐夫,是我。”
屋内那阵消失的脚步声这才重新出现。
待慢慢踱步到门前,那扇木门才终于打开。
“阿婧。”祁永看着少女,凝重的脸才终于出了点笑容,但见着旁边还未走的徐虞,面色又沉了下来。
徐虞先他一步开口。
“祁先生,你还记得你初入医官局,有一次给宫廷娘娘配药,不小心配错的事吗?”
祁永闻言,面色巨变。
“若非我阿爹发现药的差错重新配药,那错药进了娘娘的宫里,你如今早已身首异处了。”
“祁先生,我知道事情牵扯到多方势力,高位者得罪不起,你有顾虑,我能理解,我今日来并不是来逼问的,也不是来带给你灾祸,我只是来问一个当年的真相。”
她看着祁永为难的面容。
“我如今是江府的夫人,护国将军的妻子,只要我不说,不会有其他不相干的人知道今日一事,我定会尽力保护你们,也请你帮我这一回,告诉我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吗?”
祁永不为所动,看着徐虞信誓旦旦做着担保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夫人,宫廷之事,权力纷争,不是你我能够窥探左右的,木已成舟,徐家一事已经盖棺定论,你何不顺其自然,就此作罢,好好做你的江夫人呢?”
“祁医官……”
徐虞上前几步,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的屋内一阵妇人的咳嗽声忽而剧烈响起,紧随其后一阵药碗打碎的声音。
那名为阿婧的少女面色骤变,匆忙往内赶去。
祁永朝徐虞摆手摇头。
“回去吧江夫人,我只是医官局一个不起眼的医官,只想带着我的家人在司州好好活着,我什么都不知道,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话毕,他伸手阖上门。
雪越下越大,几乎吞噬了天地。
马夫在一旁提醒她:“娘子,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不然将军与老夫人问责,小的承担不起。”
徐虞只得转身,上了马车,神情落寞。
帘子在马车的晃动里又灌了风雪进来,一片寒意铺天盖地,徐虞却是没有心思去管了。
从祁永的话看来,他一家都在司州定居,且家中有人生病,应当暂时不会匆匆离开司州,她再派人去跟着,应当不会失了他的踪迹。
只是棘手的是,祁永迟迟不愿透露实情,她该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开口?
帘子被风越吹越高,徐虞的目光偶然望去,便见许多街坊屋舍前都挂着白灯笼。
按照司州的传统,这些夜里燃的白灯笼应当是祭祀逝者的。
她问马夫:“这灯笼,是祭祀赵丞相的吗?”
“是啊夫人,赵丞相爱民如子,担任大昭朝丞相的几十年里,主张轻徭薄赋,大伙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红火,心里都很感激他,不曾想他竟遭奸人下手,唉……”
“是吗……”
她望着那泛光的灯笼,明明是温和的暖黄色,但她却感觉异常地刺眼。
朝廷的各项事务进行运转,离不开国库支持,而税收是国库收支的重中之重,既要保持薄赋惠民,又要维持日常开支与军费支撑,之中金钱的空缺该找谁去弥补呢?
徐虞眼底划过一丝讥讽,须臾放下了帘子。
没有人会去想,更不必说伸张,更不必说不平。
所以这些苦难,屈辱,不公,都被藏到九泉之下,湮灭于黄土之间。
风雪跟了她一路,等到了江府门口,徐虞的身子已经僵了。
没有知觉的双脚勉强落地,小心地走进府里。
天冬在院门焦急地等着,伞面上攒了厚厚一层雪花,显然等了许久,远远见到徐虞,欣喜地迎了上去。
她将伞往徐虞那边倾着。
徐虞见她,连忙问道:“防风怎么样了?”
“娘子莫急,防风没事,就是晚间发了烧,现下睡下了。”
徐虞闻言,改了方向,朝防风的屋子走去。
临近进门时,她放缓了脚步,轻轻推开门。
床榻上的人正熟睡着,被开门时偷溜进来的风吹乱了些许碎发。
徐虞走到她身边,摸出她的手为其诊脉,直到诊出脉象平稳,才稍稍放下心,转身为她换了块新的帕子,压好被角后,轻手轻脚的出去。
待离得稍远了,她转身吩咐着天冬。
“天冬,你明日去一趟徐家,叫阿郃选一些滋补名贵的药材,给千水巷永康医官西侧的第七间宅子送去。再派几个我们自己的人,在那间宅子附近守着,若那家人有什么动静,跟着他们,即刻来通报我。”
“是。”
“然后,去请司州城里最好的葬仪师,让他务必把后日午时后的时间空出来,价钱的事好说,他提价。”
“最后,去清窕巷欢喜院,告诉清英娘子,若想来送许心娘子最后一程,麻烦她明日去葬仪师处等待。”
“是。”
一阵风陡然袭来,天冬忙将伞朝徐虞那边遮去,护着她进了屋里。
徐虞往案牍边走去,打开一个箱子,而后从一沓布满字迹的纸堆里寻出了一张,放入怀内后,抬步又往那风雪中去。
忙往里添炭的天冬正要问道,便听见已经踏出门槛的人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去去就来。”
匆匆的脚步踩着地上残雪,不多时便离了院子。
腕骨跟背部的伤在寒风的挑拨下,难忍的疼痛遍布全身,徐虞的脚步这才被风雪与疼痛一齐拖缓。
她短暂地停了两步,缓和后又抬步走去。
无法。时间不等人。
尽管她没见过赵远星几面,但今日这一见也能够让她摸清她性格一二分。
何况,赵案是最宠她也是她最亲近的伯伯,刑部这个判决,对于赵家人来说足够,但对于赵远星来说,或许不够。
徐虞深吸一口气,尽力去忽略身上那些难熬的疼,一只手按在胸前,护好怀里的东西。
她住的院子离江玦远许多,走了约莫半刻,方才到了他的书房。
通报后,仆人请她进去。
她拍清身上的雪,进门后朝正在案牍前的江玦行了礼:“大人。”
江玦并未抬眼看她,将书翻了一页。
“什么事?”
徐虞走到他面前,拿出怀里那张方子,置于案牍。
“这是一剂延年益寿的方子。五脏坚固是长寿的基础,肾中精气充盛与否更是对寿命的长短起主要作用,所以我用杜仲、莬丝子,肉苁蓉等温性草药入药,主入五脏,对于抵抗衰老的症状有比较好的作用。”
江玦的视线这才从书上移开,瞥了眼那张方子,而后抬眼看她。
“母亲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不需要这种方子。”
他将方子推了回去,揣测的目光望向她。
“你这是要我送给谁去?”
“我当然知道母亲身子无恙,远不需要这方子。我这方子也的确不是给母亲,而是给圣上的。”
见眼前那道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徐虞无惧地迎上去。
“我来司州不过五年,但也时常听闻,圣上孝心感天,对太后十分孝顺,得空之时常去其身边侍奉。近年来更是派遣了数位大人去民间寻找益寿驻颜的方子,只不过听闻效果不佳,困扰圣上许久。若是大人将这张方子献给圣上,有所效用,圣上龙心大悦,对大人百利无一害。”
闻言,江玦捏起那张方子悬在半空,看着她。
“名医都开不出好的方子,你能?”
“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寻医官局的医官看看,我这副方子是否真的有效。”
“我不需要靠女人争圣眷。”
“我知道大人英明神武,不屑于谄媚。我献上这篇方子,其实是想求大人帮我一个忙。”
江玦不语,以揣测之心窥着徐虞的那平静的无一丝情绪掺杂的眸底,问道:“你想做什么。”
徐虞回答地直截了当。
“我想要许心的遗体。”
火盆里的不合时宜地噼啪作响,偶尔蹿起的火苗在两人眼底跳动。
“要遗体做什么?”
“送她最后一程。”
“为何要送她?”江玦手里的籍册终于放下,“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今早差点被她拖进刑部大牢里。”
“大人说的没错。”徐虞坦诚地看着他,“但她,也是我的朋友。”
江玦那道揣测打量的目光进一步加深,在她身上驻留。
而后,他抬手将案上那张方子扔回主人怀里。
“囚犯行刑后,尸体一般都是往乱葬岗送,先拿到就是谁的。”
徐虞抓住那张方子,沉下一口气,语气几近恳求:
“若一切都会顺利的话,我不会来求大人。远星将军爱憎分明,对许心的恨,非常人能比,我恐多生事端,望大人帮忙。”
江玦重新拿起那书,不为所动。
“你别忘了,许心是个杀人犯。”
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与薄凉。
是这个声音惯有的样子,也是江玦面对她的样子。
她应当是听惯了的。
可不知为何,凛凛冬日的夜里,北风萧瑟,她当是肉身冷僵而瑟瑟发抖,但此刻心头却莫名蹿出一股无名的怒意。
一阵明显到她能感知到的,极力压制却无法的怒意。
她冰凉的指尖狠狠掐进手心,用力之大,为腕骨上本就蠢蠢欲动的疼痛加了一股凌人的盛气。
疼痛放肆地挑战着她忍耐的极限,连带着背上的伤口,此刻都泛出了一阵湿意。
她不知是汗,还是伤口崩裂流出的血。但头上的密布的冷汗流到嘴角,一点点化开她唇上的胭脂,慢慢露出苍白的薄唇,也滴进她的眼睛,化开无尽的涩意,进而刺激着眼眶里蓄着汹涌的泪花。
徐虞深深吸进一口冷冽的空气,看着案牍前事不关己的人。
克制地沉声开口:“将军战无不胜,是人人称赞的护国将军,可将军是否想过,自己为何能一往无前无所顾虑地在前线杀敌?”